第四百九十一章枭雄老矣(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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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洛乃绝世美人,艳冠河洛,然为何未被献入宫中,而被袁氏所得,你可知晓内因?”

曹操淡淡一笑,似乎织成的反应早在其意料之中,却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汉时宫庭选妃不比选后,多少要考虑其门庭。其实就算是选后,亦不会选高门华族之女,以免外戚势大把持朝政。如甄洛这样的女郎,才貌俱佳,又出身于甄氏这二三流世族,确是选入宫中的大好备选。

织成一怔,忽觉一种不妙之感,自胸中盘旋而上,又慌张地遁入脏腑之中。她看了看灯影里曹操似笑非笑的表情,含糊答道:“族姐乃是嫡支,嫡支行事,岂是妾等旁支所知?”

时下大家世族中,皆是嫡支为家长,统领全族事宜,便是族老也由嫡支担当,的确无旁支置喙的余地。她自忖这般回答并无不妥,没想到曹操那种意味深长的笑意,却是更重了些,摇了摇头,道:

“错了。这个内因,你只要身为甄氏女子,便定然知晓。”

他笑容微敛,道:“阿宓,你且脱了布袜一观,便知我所言非虚了。”

汉时女子虽不及宋明之时那样谨小慎微,但脱袜露足,亦对一个女子来说是大为不妥之事。即使曹操是她的公爹,那也是不行的!

织成心中微怒,冷冷道:“魏王还请慎言!”

“我曹孟德铜雀宫中,美人无数,难道还会下作到这种程度?”仿佛看出了她的怒意源由,曹操正了脸色,肃然道:“你可知我何时知道你不是真正的甄氏女?正是在当初的万年公主墓中,洪水滔天,你脱了鞋袜,露出光足之时!”

万年公主墓中?

依稀记得,当时为了要在洪水中尽量存活时间长一些,她的确是扒了鞋袜,还脱去了累赘些的外衣。然而曹操为何如此肯定……

“阿宓,你可知甄氏女子,大多性柔色美,然有一先天缺陷,乃是脚生六趾!昔日以甄洛之美,尚不能入宫侍奉天子,只能嫁于袁氏庶子,便是因这六趾之故!”

仿佛轰隆一声,有霹雳在耳边炸响。

织成听到自己的声音居然还没有颤抖变化:“或许我是个例外……”

“甄氏女子,三代以来,无一例外。故宫中艳使选美,从不去甄氏族中,而我曹氏素与宫监中官交好,自然比袁氏要清楚得多。从宫中我只知甄氏女子身有暗疾,不堪侍君。但这暗疾究竟会是何物,却少有人知。但甄氏女子多嫁世族,却依旧生儿育女,我便一直当那暗疾之说,不过是甄氏族中不愿族女入宫,厚贿中官而编造出来的罢了。”

织成只觉大脑里一片空白,抬眼看着他,曹操眼中掠过一丝悯意,道:“后来甄洛投身洛水,子桓遣人秘密在河底搜寻是否有她之尸身,因时间久长,尸身在河底已腐,且洛水之中葬身之人也有不少,女子尸身并非一具。但我听人密报,说是子桓下令将其中一具女尸厚葬。那女尸足上,便生有六趾。”

眼前的女郎已脸白如雪,但曹操仍要硬起心肠,将余下的话语说完:

“只到我接到回报,方才明白过来,原来甄氏女子的暗疾,竟是六趾之故。不过想来也是,六趾不过是不甚美观罢了,但外人哪知,何况并不影响生育,她们的性情容貌又多为上佳,故此若有娶得甄氏女郎者,也不会轻易休弃。”

曹操素来多疑而缜密,连曹丕与甄洛的隐事,他也都知晓得一清二楚。想要查清甄氏女子的这种,对别人来说甚难,对他来说仍能做到。

只是实难想象,甄洛那样的绝色美人,样样俱佳,偏就脚上生出六趾。如此一来,她与袁熙感情不睦的原因,便隐约可以猜出来了。袁熙竟舍得将她丢在家中侍奉并非他亲生母亲的刘太夫人,也不肯带她去剌史任上,足见二人情份之淡。想来袁熙身为庶子,在兄弟之中本就是最不为关注的一个,本以为所娶妻子乃是一流的淑女,没想到又有这样的暗疾。心中纠结,自卑心起,当然也不会对甄洛有着深情厚意。中山无极甄氏有此美貌女郎,却偏让她嫁给袁氏族中最不出色的嫡支庶子,而非袁谭,想来也是因为这暗疾之故。

至于曹丕,既然深爱甄洛,却不愿迎之为正妻,除了袁熙之故,也是因了这暗疾的原因罢。

后世在评价一个女子时,还有德容言工,这容字,并不是指有多么美貌,而是五官端正,身体健康,绝无缺陷的意思。甄洛这绝色美人有这六趾,便如牡丹花上落了只苍蝇,分外令人叹惋,也分外令人不能接受。

织成心中只觉百味纷呈,想起那传说中芬芳美貌的甄洛,说不出是怜惜、叹惋还是惆怅。而她自己……

一个念头如毒蛇般,狠狠啮在她的心上:

曹丕早就知道她不是甄氏女郎!

她所有的来历,都建立在陆焉的背书之上。她的确也具有这个时代的女郎不可能有的坚毅、果敢和无视男尊女卑,只是慑于陆焉之名,无人敢公开质疑。曹操都从很早之前就开始怀疑她,曹丕这样精明深沉之人,又怎能会不怀疑?

可是他从未说过,甚至不曾流露过半分。

而那一日,她在那温泉池中,将自己交付于他之时,周身丝缕皆无,更何况是足上?曹丕一定是看得清清楚楚,知道她根本不可能是甄氏女郎,可他仍然没有流露出半分怀疑,更不曾有半句责问!

素来知他心机深沉,在对敌之时她只会赞他缜密稳静,但这样的缜密稳静拿来对付她,却是令她此时如汤沃雪,那些针扎般的汗意,都变成了无孔不入的寒意,将她整个身子都仿佛冻得僵了!

“我曾经以为,你将一切实情皆告知了子桓,故此子桓才一直没有表现出丝毫异常。但此时看你的神情,原来子桓也同我一样,一无所知,唯有怀疑。”

曹操叹了口气,他的语气虽然温煦,但此时听在织成耳中,也如针扎一般难受:

“阿宓,昔日之事,多是我忘恩负义,对你不起。我曹孟德一生之中,数次相负于人,过后时常嗟叹。原以为吕伯奢之事后,再不负人,没想到又负了你。你流寓巴蜀之时,我每每想到阿宜墓中之时,你待我那番情形,便觉如块垒在胸,无法浇解。我自负英雄,却以一个女郎恩将仇报,便为了这劳什子的什么宝藏!”

他咳嗽两声,颧上升起一片潮红:“近日来我身体常觉不适,虽有少俊妙手调养,但我自觉如油灯枯竭,或许不久便会离世。回想半生,只觉那些雄图霸业,都如烟云一般,实不足萦怀。可我当年……我当年却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曹操难道身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织成心中一惊。据史载来看,他应该还要活上几年,怎的这样早就说出这些不吉之言来?但曹操一世枭雄,也不会轻易做妇人弱态来博人同情啊。

她定晴看向曹操,曹操对她微微一笑,说道:“你为何如此情态,难道你怕死么?”

他以手轻扣榻畔,吟唱道:“薤上露,何易皠,露皠明朝还落复,人死一去何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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