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二章所谓真相(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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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二章所谓真相

这是汉高祖年间,田横受诏入京,在长安附近自刎,其随从五百义士皆随死,死前高歌《薤露》之歌,来叹咏人生时光的短暂易逝。

后经著名乐师李延年改编为《薤露》《蒿里》二曲,为时世最为著名的挽歌,此时曹操所吟的,便是《薤露》中的一段。

曹操嗓音微沙,那挽歌在他唱来,竟大有沧桑之意。烛光跳动,他是侧光而立,有半面光线照在他脸上,更勾勒出脸上线条的沟壑起伏。从前只觉他威势迫人,此时方觉原来他这样的英雄人物,也有老去的一天。然而,无论是从后世的史载,还是从这个时空的所见所闻,无不知此乃一绝世枭雄,然而即使这般人物,也终于有今日这看破山河的一刻,不能不令人蹉叹。

人生一世,便如这薤上春露一般,瞬息便消失了,帝王将相,贩夫走卒,莫不如此!

可这世中,唯有何物才能永存呢?

织成听在耳中,心头微震,一种强烈的感伤之意涌了起来,轻声叫道:“魏王!”

曹操微微一笑,停住歌声,看着她的眼神,却大见柔和,道:“你过来罢。”

织成有些踌躇,却听曹操道:“我有件东西给你。”

他从榻边悉悉卒卒,取出一卷物事来,道:“当初织室中的陈氏于敬神衣大典之上,献锦名回雪,子建十分喜爱,陈氏当时更是一跃而由织奴成为宫人。然子建并不知道,这回雪锦其实最初乃是先朝珍锦,为洛阳大汉上方御府内坊所出。后来织法失传……”

他微微叹息一声,道:

“如今想来,恐怕所谓的内坊秘法,已随着阿宜前往巴蜀,流落入刘璋之手,才有了蜀地的回雪锦罢?然回雪锦既是出自洛阳,自有其独有秘法,迁于巴蜀之后,也有细微差别。你且看这一卷,真真确确,正是当年内用织坊中的回雪锦。”

织成心头一喜,定晴看去,只见他手中那卷物事,如雪莹洁,如纱通透,正是一卷回雪锦。然而观其成色,似乎已微微泛黄,而曹操既这样珍而重之,想必与如今蜀地可购的回雪锦,甚至是魏锦给坊中所有的回雪锦,多半是不同的。

曹操示意她过来,伸手举起那卷回雪锦,放入了她的手中。

落手滑润,丝织特有的柔滑之感,加上那透薄的质地,即使入手都令人觉得有如一片春雪,颤然欲融。较之当初在万年公主墓底,左慈所赠的那张藏宝图所用的回雪锦,似乎质地还要细腻轻盈得多。

“我平生最长之事,乃是察人于微。从前敬神衣大典时,我便留意观察你了。当时见你闻听回雪锦三字,想来你入这织造司,恐怕并非只是为了隐匿身形,还是因为真心喜爱织锦之术罢?你既喜欢,我便将这回雪锦送你。以你聪明才智,于织锦一道又大有见地,想来终有一天,会复制出当初洛阳上方御府之中,真正的回雪锦……”

曹操含笑看她接过,口中兀自喃喃而语,目光却似乎越过织成,飘往了遥远之所:

“当年阿宜尤为喜欢这回雪锦,常说此锦分明丝线纵横,花纹繁复,偏偏展开来看时柔白如云,洁如春雪。唯有略略迎光之时,才觉其繁绚之美。她说……这正如她心中的情意,坦荡无邪,却又细思深微。她还说……”

他眉眼俱是温柔之色,低低道:“她说,眼下这回雪锦,虽洁白如雪,但若跟真正的雪比起来,其颜色还算不得特别纯粹,若是放得久些,便会微微回黄,总有一天,她要这回雪锦干净纯粹,别无杂色,那时,便会以锦为底,为我绘一副万里江山图……”

“万里江山图?”

“那时阿宜和我,都以为终有一日,我会迎娶她而成为驸马。她身为大汉公主,开府之前要深居宫中,开府之后必要留在封地,幸而封地万年县紧毗洛阳,不用离开帝都。然而她又知我生性好喜山水冶游,拘我也在洛阳未免太过气闷。因此她才说,定要将这万里江山,都绘于那回雪锦上,若是呆得气闷了,她便陪我看画解闷……阿宜哪里知道?女子但凡爱上一个男子,自然愿意为他拘于苑囿斗室之间,而一个男子即使爱上一个女子,他心中却更爱那一片真正的万里江山……”

不知何时,那温柔之色已淡淡褪去,眉眼渐阖,在灯影的斜照下,投射出疲倦的暗深的轮廓。

“昔年李斯临终前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有些事,失去之后,便永不再回来了。当初啊,雄心勃勃,豪情满腔,一心争创霸图伟业,只想拥有这锦绣万里的大好山河。如今才知道,再广袤的山河,若是没有心爱的人并肩同看,那都是一片虚无,一处缥缈……山只是山,水只是水,我也只是我,阿宜早已芳踪渺然……想要再与她在这殿室之中,拥炉烹茗,谈笑晏晏,同看那一幅万里江山图,纵我已权倾天下,位极人臣,一呼百喏,无人敢逆……又岂可得乎?”

织成只觉一阵黯然,垂下头去。

“织成……”

曹操这一声称呼,几乎让织成本能地抬起头来,那曾叱咤风云的枭雄正静静地卧于床上,帐边垂下的组绶上,镶着的晶珠微微闪烁,几乎令她以为那也是他的目光。然而他却闭着眼,始张未曾看她,只是疲倦地挥了挥手,说:

“离去罢,织成。”

是让她离去哪里?

离开这充满了感伤与垂暮之气的铜雀台,还是离开这广袤又无奈的世间?

织成捧着那卷回雪锦,第一次由衷地感受到了曹操的善意和惆怅。也许人性本来便是这样复杂,曾经不死不休,亦有和解原宥。曹操曾经那么想要她的性命,如今却只希望她好好活着。

明知她会给曹氏带来多少好处,依然企愿她能离去。

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曹操连财富、权势甚至江山,都已经不在意了,那么……

一种淡淡的悲哀涌上织成的心头:他或许是真的不行了……

她俯身行礼,这一次也是真心实意,双手高高举起那卷回雪锦:

“妾必倾平生之技,令这回雪锦干净纯粹,再无杂色。到时再为魏王描画一幅万里江山图……”

她喉咙一哽,再次深深俯下头去:“唯愿魏王春秋繁盛,永享遐年。”

“好,好一个春秋繁盛,永享遐年。”曹操涩然地笑了一声,叹道:“真希望,有一天子桓他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曹丕入殿之时,只觉殿中虽然明烛辉映,雁灯摇红,却似有看不见的阴影笼罩四周,甚至连织成的脸上,也依稀有着阴影一般。不禁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又恭敬地上前询问曹操病情。曹操却是疲惫地摇了摇头,道:“我的病情,方才阿宓皆已问过了。如今我疲倦得很,欲休憩片刻,你们且先退下罢。”

曹丕自然只能告辞,临到出殿之后,又遣一个小宫人将谷少俊唤过来,低声问了几句。神情不由得也凝重起来,只是伸手握住了织成的手,只觉她手掌冰冷,五指似乎都有些僵直了。夫妇二人告辞曹操,自铜雀台乘车而出,一路无话,竟是连车内都静寂得很。

车声辘辘,织成踞坐其中,背靠着柔软的锦垫,只觉外面宫巷幽暗,唯有不时远处宫楼上的灯光投进来,才令得车内有光芒微微闪过。方才随侍的婢女原是想点燃车中的烛灯,却被织成制止了。此时这样幽暗的环境,倒令织成觉得安心,仿佛与外面的幽暗能融为一体,倒免去了二人独处时那样令人微微有些窒息的窘境。

是的,窘境。

她万万也没有想到,此番入铜雀台来,竟惊悉这些秘闻。

曹丕所做的一切,皆是出自他的设计。为了达成他的目的,甚至连他自己的性命,他也绝不吝惜。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不珍惜,那么在他的心中,还会珍惜谁呢?还有甄洛……

虽然曹操纵然明察秋毫,却也不会放太多心思在甄洛身上。他以已度人,认为甄洛一个在室之妇,既做不得曹丕的正妻,又非曹丕第一个女人,不过就是与寻常美姬差不多的女子罢了,纵然曹丕会为之动心伤情,但想必经历美人一多,便不会在意。故此曹操当然也不会知道,真正的甄洛早就死于那一年的柳城。落入洛水之中的,是甄洛的一捧骨灰。可是,如何解释建安十七年,织成第一次穿越过来,落入洛水之中时,曹氏兄弟与对袁氏女眷的那场围杀,还有水底的陆焉?

又或者……

甄洛之死,是陆焉告知曹丕的。但是陆焉应该是为了隐瞒贯卫的存在,编造出甄洛投身洛水的“死因”。毕竟那时曹丕随曹操出征在外,并没有多少精力安排人在柳城至邺都的路上一路查找甄洛的下落,但陆焉却是留在邺都的,自然对这一切比曹丕更有优势。

陆焉做这一切,包括最初他暗中相助甄洛,恐怕都是为了阳平治都功印。也许他的义父陆令君早就告知了他的身世,他深知其父母的不幸都与曹操有关,又怎肯再为其效力,早就起了离去之意。否则当时他在阳平治都功印未在手中的情况下,仍然敢率众前往阳平,并且能从积势已久的张修手中,成功夺取天师之位,可见他的实力惊人,恐怕绝非短期所能经营出来的成果。

对他而言,脱离邺都,回归天师道是早晚的事情,他唯一顾忌的,不过是他的养父陆或一人而已。

一旦陆或病逝,或者说是被曹得气病而死时,他便一去不回头。

陆焉在当初洛水之畔与她初见时所说的一番话,不由得又响起在耳边:

“当时袁氏兵败,阿洛被大公子所得,但一心想回到袁府,大公子也不愿为难她,便从了她的心意放回。没想到归袁府后,引起袁熙妻妾不满,籍外人之口对她诋毁,袁熙母亲刘太夫人更是多加凌虐,袁熙也置之不理。她原本是个柔弱的人,又有水晶般的肝肠,受气郁结在心中生了重病,于建安十一年时,独自一人千里迢迢奔赴邺城,但途经洛水时,忽然觉得进退两难,竟在此投水自尽。大公子数次派人秘密打捞都不见尸骨……想必现在早登仙界了。

大公子闻讯大怒,扼腕伤怀,并且发誓要为她报仇。但当初明公虽然诛了袁绍父子,却放过袁氏女人的性命,她们一向躲在幽州,但袁熙死后,最近几年因为无路可走,不得不流落到洛川一带。昨日大公子得人告密知道了这件事,亲自带人前来将她们诛灭,报了阿洛之仇。刚才你在洛水边看到的,也就是了……”

织成忽然一个激灵,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心中有个声音在叫道:

“不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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