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七章临汾献曲(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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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眉含冷霜,踏出一步,挡在织成面前,而另一个从内殿冲出来的人,却赫然正是曹植!

丁仪见曹植出来,倒是露出惊喜之色来,唤道:“侯爷!”

“正礼!”数日不见,曹植憔悴了许多,虽是身着一袭华丽非常的对鹿瑞芝锦衣,依旧是昔日清贵不羁的贵公子模样,但过去那种展眼的光华,却仿佛黯淡了许多,倒多了不少沉郁之意。

“甄侯如今乃天子亲诏、曹氏求娶的世子妇,天子诏令,难道当不起一个忠字?我曹氏亲聘,难道还无一个节字?”

曹植的话语之中,隐约便有警告之意,丁仪虽方才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连曹丕的冷脸都不放在心上,此时却露出尴尬之色,讷讷道:“侯爷,我……”

“素闻丁先生有《刑礼论》名传天下,认为‘天之为岁也,先春而后秋,君之为治也,先礼而后刑。’以天人之论,来解释礼与刑之义。认为凡事要先理清法度,令各尽其责,此后有逾距者再行处罚之。由此可见,这法度二字,当真重要。”

伊籍不紧不慢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

“只是天下法度,皆有定制。正如丁先生所说,‘别男女,定夫妇,分田地,班食物,令天地之间秩序先清明下来,才能有理有据,去处罚乱秩之举。’在丁先生看来,兵卒战死,妇人守节,便是法度。但在我家主君看来,百姓安居乐业,境内太平繁盛,方为法度。”

织成心中苦笑,不由得轻叹一口气。

知道自己不免又一次被抛上风头浪尖,只因要成了一方作法的筏子,另一方扬名的工具了。

丁仪方才那话,看似随意,只怕在听闻伊糜二人初来时,便已定了基调。要知道她的出身和过去,乃是她身为世子妇被人最为诟病之处。往好处说能称一声女中豪杰,往坏处说脏水足够一盆又一盆。曹植如今风头被压下去,曹丕为人精细,唯一可以称为软肋的,便是她。要知道曹植的夫人可是出自清河崔氏,又是崔琰侄女,完全是无可挑剔。

伊籍的朗朗之言,却是不疾不徐,只隐约有逼人之势:

“兵卒战死,则扶向二人大军掠城,且无给养,必要掳掠四方,那时非但是五百军众覆没无幸,百姓亦受战火之鬻,纵使我家主君事后夺回葭萌,然生灵涂炭,再难挽回!甄侯不顾生死,数建奇功,保全葭萌百姓,如万家生佛般的功德,如何在丁先生口中,便成了无忠无节之举?便是貂蝉昔日周旋于董卓与吕布之间,亦是受王允所遣,若无貂蝉,只恐天下名士世族,皆毁于董卓之手!便是你丁先生的祖上郡望,沛县丁氏,也恐怕无法保全!更不会有你丁先生今日在此殿上大言炎炎,令忠义之人受辱,令节烈之心蒙垢!”

伊籍真好口才!最后几句,真是铿锵有力,令四周仿佛有金石之回声。

织成不禁有些吃惊。

她来自另一个时空,所受的教育和思想,自然与丁仪等人不同,这样的訾诟之言,亦无法动摇她分毫心神。但听伊籍的意思,似乎并不完全是为了刘备扬名,而是为她正名来着。

这……这个真是……意外……

曹丕眉梢一扬,衣袂轻动,便似乎要开口说话。

“世有大忠大节,”

织成已抢先说出话来。

事已至此,再躲在人后不说话,实在是有愧于她昔日的名头。她是甄宓也好,是董织成也罢,她不是攀援的凌霄花,不是柔弱的菟丝草,她要做并肩直入风云的橡树,又岂能屈于一介腐儒偏激之言?

她要与曹丕成为夫妻,纵然只有两年时光,也不能任由自己就当真躲在他的身后,由他面对所有风雨。

曹丕虽有护她之意,但他正是令她“二嫁”的人,便是说出什么话来,也撕掳不开。倒是她自己,有了伊籍那番话作底子,她要好说得多。

“亦有小忠小节,更有伪忠伪节。”

她缓缓说出这两句话来,便见座上曹操身形微微一正,坐直起来。一双虽不大却暗蕴精光的眼睛,也向她望了过来。

丁仪是如何得了曹操的垂青,无非是丁仪的主张。正是伊籍所说的“先安秩序,再行奖惩”,这便合了曹操的心思。曹操一生,大开大阖,并不墨守陈规,却也不肆意胡为,有章有法但又别出新抒,方是他的风格。

而方才伊籍虽然驳斥了丁仪,令其说不出话来,但织成此时这几句话,仍是符合丁仪提出来的主张。

“建安十七年,我因战乱合家俱丧,幸蒙陆侍中相救,我愿以一已之力养活自身,故请陆侍中将我安置于织造司中,后因缘俱会,蒙魏王青目,擢为中宫少府。后邺宫大火,我为少府,亦获罪出宫,自此流落江湖。”

关于她的出身来历,这便是官方说法了。铜雀之乱中的功劳也好,地宫救曹操的恩情也罢,她都一笔带过。甚至虽然后半截一直被讳莫如深,但有心打听之人,如今自然都心中清楚,她亦不愿再伪饰一二。

而她这样坦荡的说法,令得众人一时静寂无声,似乎竟不曾想到,她的自称并非是妾,而是“我”。

“昔日蒙子桓与临淄侯不弃,于我多有照拂。然我出身卑微,且为生计之故奔波于江湖,因善织锦之故,先后开织坊,建锦园,复蚕市,又化身男子,为魏王、吴侯与刘使君效商贾之劳,出没河洛、荆襄、淮蜀之间,历经涪城、成都诸战,甚至数次蹈足战阵,生死往往系于一线,而身边从者有百余众,崔氏等女郎亦在其中。我肩荷重任,并不能如寻常的世族女郎那般安守闺中,享清闲之乐,便是长路漫漫,亦只能大步向前!”

还是女子清丽的声音,然当中蕴义如此沉重,便是曹丕这般与她亲近之人,也是从这番话中忽然醒起:当初她逃出邺都,白手起家,及至被封为侯,风光返朝,原来她竟如此不易!

“子桓一直以来对我照拂有加,且才貌卓绝,为人中龙凤。然而他位尊权重,我不过一流落江湖的草莽罢了,纵心慕子桓,却也知我二人距离有如山河之遥,并非良配。那时我于蜀地辗转求生,几度濒临绝境,虽有陆天师施援,然天师道亦逢非常之时,恰逢刘使君求亲,他为人宽弘仁厚,我要为自己与从者谋一生路,岂能不允?”

谁也没有想到,她首先说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番话。

坦坦荡荡,毫无偏私。便是她当初是如何打算,亦都是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众人不禁默然,便是伊籍,也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当初那个女郎,以男装面对世人,艰难求生之境,便是他伊籍,也记忆犹新。

而糜芳更是神思逸飞,想起了那一晚白水关外,火把中照亮的坚毅俏容。

“葭萌一战,扶禁、向存率万人来袭,连城外流民都不放过,且垂涎葭萌富足,存了屠城之心。我竭尽全力,虽重创扶向大军,却终究无法令其退兵。城围之时,我原是想着不负刘使君所托,必要保存城池百姓,便是身死于此,亦绝不后退一步。然此时魏王令虎骑营来援,若是我肯随之离开,则扶向大军之围立时可解!”

她轻笑一声,然话语之中,冷毅迫压之势,却蓦地加重:

“各位可知刘使君当初在荆州牧任上离开之时,曾有十万余百姓相随入蜀。刘使君谦辞侍奉于益州牧刘璋帐下,不过是为部下百姓觅一嫉贤妒能,欲将刘使君赶尽杀绝,先有断绝粮草辎重的卑劣之举,后又发大军再三攻打葭萌、涪城等地。刘使君这一次扶向二人万人大军若是攻下葭萌,则驻军成都城外的刘使君便不会腹背受敌。刘使君若不能立足,则麾下相随数万亲众,舍家而来的十万百姓,必将流离失所,甚至性命不存!”

灯火辉煌,映照在殿中长身而立的女郎身上,绯色衣衫间似乎有细碎的微光在闪烁,流离如一条若明若暗的天河:

“依丁先生的意思,所谓忠者,对刘使君矢志不移,当拒绝虎骑营,从而令葭萌沦陷,百姓被屠,血流成河,也令刘使君腹背受敌,失了先前优势,再无立足之处?”

丁仪不由得一窒,随即冷哼道:“你既是为了刘使君与百姓允了虎骑营,但你已经刘使君下定的未婚妻室,如何能再嫁他人?自巴蜀而至河洛,路途遥长,你若要寻机殉节,又有谁拦得住你?你却大摇大摆,一路招摇来了邺都,分明是你爱慕虚荣,贪恋富贵,一心一意便要成为世子妇!”

曹丕听到此处,已是勃然大怒,喝道:“近卫何在?还不拿下这个言语悖妄的狂徒!”

丁仪嘴角露出冷笑,眼中却隐约闪光。

织成哪里还不知道,他这是存心要激怒曹丕,也令自己失去颜面?偏曹丕一向冷静,唯有牵涉至她时,便无法镇定,当下伸手出去,握住曹丕衣袖,轻轻摇了一摇,示意他先不要发怒,这才看向曹操,说道:

“这便是方才我所说过的,大忠大节,小忠小节,伪忠伪节。所忠何也?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我冲锋陷阵,救回流民时,丁先生在何处?我以自身为诱,以霹雳弹炸断山崖,令向存子丧身于此时,丁先生在何处?我率亲卫上城头,与士卒百姓一同沐血奋战时,丁先生又在何处?我以织锦之技,名扬天下,单是巴蜀一地,因我开蚕市、设织坊而直接养活者,便是数百织工,至于所涉蚕桑、缫丝、织锦等各行各业,间接活人无数,令百姓有技可谋生,令世族皆有华服可饰;丁先生嘴皮子如此厉害,若没有祖宗荫泽产业,不知能养活几个人,能令几人有衣可着,有食果腹?我护百姓性命,是为大忠,能养百姓衣食,是为小忠。而丁先生一无是处,却专会窥人阴私,以已度人,这便是伪忠了!”

丁仪脸色陡变,双目瞪起,却说不出话来。

却听织成又道:“若无葭萌之围,便是天使亲至,魏王有令,我亦不会从之。此为小节。然忠节二字,忠在节前,为百姓故,我这区区小节又算得了什么?至于我与子桓,从始至终,我心中爱慕之人,唯他而已。”

曹植心中一震,不禁抬头向她看去,又无声地垂下头来。

而曹丕只觉自己心头有如鼓擂一般,又是惊喜,又是得意,居然还有些羞惭。

这还是这个骄傲的女郎,第一次当众说出这样的情话呢。儿女情长,在她口中说出来,竟然也毫不见忸怩羞怯之意,反倒是他脸上发烫,几乎有些不敢看四周的目光。

“我既然已经解葭萌之围来回报刘使君,同时又得到了朝廷与魏王认可,有媒有聘,正大光明,为何不能与我心爱之人结为伉俪?何谓节也?爱我所爱,无怨无悔。若是矫揉造作,违背内心,做出什么自杀的把戏来,那便是伪节!”

她阴冷一笑,目光如剑,盯住丁仪,道:“但听丁先生所言,果然丁先生是一个伪忠伪节之人啊!”

丁仪脸色急剧变化,先前的煞白又转为青红,只瞪眼看着她,两鬓却渐渐赤红起来。

噗!

一蓬血雨,自丁仪口中蓦地喷出!

织成只眨了眨眼,丁仪已一头栽了下去!

曹植大惊,冲上前去扶住丁仪,连声叫道:“正礼!正礼!”

殿中侍婢黄门皆拥上前去,一片忙乱之中,曹操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织成镇定自若地将手放在曹丕手中,二人相视一笑,借着宽大的衣袖遮蔽,缓步走向自己的坐席。

丁仪很快被带了下去,伊籍和糜芳却并不觉得意外。这位主儿将人活生生气到吐血,也不是第一次。只是方才看曹丕的态度,分明是维护她,听她的话语,二人情感甚笃……那么主君的托付,是否就更易达到呢?

伊籍施施然坐回自己席中,举起已变温的菊花滚酒,轻呷了一口。

殿中一片寂静,曹操干咳一声,正待说话,却听一个女子声音,在殿中响了起来:“今日佳宴,适有佳客,方才又闻甄夫人佳言,临汾愿为佳乐,以助其兴。”

是临汾公主!

那日织成与她一同遇剌,二人再未见面。于织成而言,虽是救了临汾,但二人昔日积怨已深,只怕临汾也未必怎么感谢她。后世对这位公主并无多少记载,且这个时空与后世所载又有细微的差别,织成也不知她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而她也隐约感觉得到,临汾也是被利用的对象之一,卞夫人同样脱不了干系。但无论如何,卞夫人如今并不为惧,她便退一步罢了,但却也不愿意再与临汾公主有什么牵涉。

此时临汾公主的语声,一如既往那般动听,带着她独特的优美音色,而曹操似乎也颇有些意外,干笑一声,道:“公主既有此兴,本王自当洗耳恭听。”

白纱幛后寂寂无声,似乎临汾公主并无起身之意,依然端坐不动,却有细碎脚步声响,是宫人拿了一物入幛后,旋即听到铮铮两声,是悠扬的琴音。

曹丕皱起眉头,喃喃道:“她此是何意?”

织成摇了摇头,道:“听她话语,似是并无恶意,倒象是在为我们解围。”

一串清亮音节飞快掠过,琮琮潺潺,如山间溪水,轻灵奔跃:“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yu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织成心中一动,忖道:“她怎的唱出此支曲子?”

这乃是来自后世的诗词,也是织成昔日在蔡昭姬返汉之后,曹操的铜雀台之宴上,公然吟过的诗句,当时她吟此诗,是为了安慰流落胡地的蔡昭姬,并不要以胡汉之分为异,便是昔日的昭君,和亲也未必就一定惨过老死汉宫。

她那时吟此诗,已是语惊四座,幸得曹操和蔡昭姬都非常人,懂得她的深意,才会有欣赏之情。但临汾身为大汉公主,此时弹琴吟唱,赞许一位出塞为汉廷和亲的王昭君“汉恩自浅胡恩深”又是出于什么用意?

继而又是弦响两声,此时却多了苍凉浑朴之意,如见车驾辘辘,驶过黄沙白风,处荒野大漠之中:“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她音色极为华美,便是低吟之中的沙哑,亦如丝绸般迷人,只是唱至此处,终究是多了些惆怅之意: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锵然一声,琴弦断绝。

众人悚然一惊,抬头看去,但见纱障迷蒙,唯见一团柔和光影,一动不动。

临汾公主声音轻柔,如掠过纱障的一阵轻风:“甄侯大恩,临汾在此拜谢,自后山高水长,唯愿甄侯长安乐、永康宁。”

什么鬼!

这一次不仅是织成,几乎是所有人心中,都大吃一惊。

因与曹丕亲事未成,临汾公主与织成不合,这是公开的秘密。甚至织成第一次入世子府时还受到了她的刁难,但此时听临汾公主话语,却是真挚无虚,不由得心中都疑惑起来。而也只有曹操等寥寥几人,才知临汾公主所指,正是上一次青台遇剌。

而织成没想到临汾公主竟会在此时提出来,按说临汾公主一直依附曹操,很清楚她独特于诸公主的地位正是因为曹操的支持,此时提起卞夫人青台之事,岂不是令曹操心塞?

难道说这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两句话,竟是专门唱给织成听的?

曹操的目光沉了下来,掠过那面素底绣花鸟的纱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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