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七章临汾献曲(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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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七章临汾献曲

郭煦心中一动,缓缓抬起脸来。

春光落于这张脸庞之上,虽是带着泪水,却如含露的鲜花。

两年之后自己便要离去,曹丕孤身一人,若是娶世族之女,恐怕会大受肘掣,想必曹操当年也是出于这样的念头才会娶了卞夫人。那么心计深沉又灵活机变的郭煦,自然脱颖而出,成为了最好的人选。

以后的漫漫长路,都是她在陪曹丕走过。眼下曹丕对自己的一片真心、万分宠爱,终究会变成她的……

一种说不出的酸楚、苦涩、怅惘之意,便从胸中缓缓升起。

郭煦只觉背上的寒意又重了起来。眼前的女郎,眼神复杂,神情凝重,自然而然散发出冷冽之气,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令得郭煦背上生寒,全身如处荆棘丛中,完全不敢动弹分毫,似乎只要稍有异动,就会被化为灰烬。

“女郎……”

昔日的称呼,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姐姐是试图唤起当年的亲昵,女郎二字,却带着由衷的敬畏和顺从,那是从织室开始便有的铁血震撼,是当年命运给她这个辛二娘打开的另一扇窗。

“阿煦,昔日的称呼,以后不用再提了。你是郭煦,便再也回不去明河。”织成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很远很远,带着郭煦也不懂的沉重:

“至于世子……这两年之中,我与他情深意笃,绝计容不下任何人在内。但两年之后……”

她仿佛一窒,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两年之后,我便将你留给他。”

郭煦大震,却蓦地低下头去,颤声道:“婢妾不敢!”

耳边脚步声忽然响起,继而竟是仓促消失了。

郭煦抬起头来,但见四周夭桃初绽,春阳暖煦,但先前那个女郎的影子,却已经消失了。

织成踉踉跄跄,几乎是逃也似地奔向桐花台。

只到走出了十数丈远,一直等候在附近的董媛等人才跟了上来,但多了一个桐花台的侍婢。织成正待要问,董媛上前禀道:“方才崔女郎令人来报,蜀中刘使君遣使向女君问安,并奉蜀锦一百匹,为女君大婚之贺。”

刘备?

她与刘备有婚约,这是天下人共知之事。她被曹操迫使来了邺都,为世子妇,但她早与刘备有约定,与刘备的婚约只是为了迫使曹丕更早表态而已。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到了邺都,而她的离开,也恰好保留了刘备的颜面:至少是因为他的百姓,典满的虎豹骑救了葭萌,而作为条件,她才成为了曹丕的世子妇。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刘备居然还遣使来到了邺都。

“使节是谁?”

“回禀女君,是伊籍伊山阳,另有糜芳将军率五百卫士相护。”

伊籍和糜芳?居然都是熟人。

织成心中一暖,道:“可曾报过世子?府中安排宴会,为二位洗风。”

董媛怔了怔,道:“崔女郎还说,伊先生等人来时,先去拜谒的魏王,才来世子府。魏王当时大悦,要在摘星楼凝晖殿设宴相待,世子也在场,只是吩咐说,让女君准备参加夜间之宴。如今伊先生等人被安排在邸舍之中,恐怕女君也只能等晚宴之后,明日方能接见他们了。”

凝晖殿。

同样是明烛高照,纱灯如霓,但因了春天晚上格外柔和的风,和廊下庭中伸展摇曳的花枝,这灯光也就凭添了几分旖旎之色。

织成自高台之下,一路拾阶而上,两侧立满了身着铠甲的英挺卫士,也有亭亭花枝一般的宫人,都着水红衫子,系银灰襦裙,鬓发间细碎的珍珠结成藤花状,在风中轻轻颤动,鼻间隐隐约约,萦绕的尽是熟悉的沉水香和龙涎香的气息。

上一次来凝晖殿时,临汾公主等贵女踌躇满志,初入中宫为少府的织成多受刁难,然而如今一切都仿佛被春风轻轻拂去,就连昔日的伏皇后,也早就化为尘灰,在人间连一个影子都未曾留下。

从书间的字观看这个时代,和亲身经历这个时代,其中的感觉差别,实在是无法言喻。就连殿中此时传出的悦耳磬乐之音,也仿佛隔得那样遥远:

“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

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

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

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

两侧侍婢卫士,一起向织成俯首,而门口的小黄门举槌敲向旁边的一扇石罄,同时高

声唱报:“魏王世子妇、武乡侯甄宓到!”

殿门洞开,织成抬袖掠裾,踏入殿中。

她来得并不晚,但此时殿中已经坐满了人。衣香鬓影,耀眼生花,宽大的衣裾、绚丽

丝锦,如云霞堆砌殿中。偏西之处设有一排白纱屏障,那里例行是坐着与宴的贵族女子。只是织成记得,上一次青台之中,借着赏春之宴的清洗,有不少出身高门的汉朝勋戚,已丧身亡命。不知这屏风之后的女子,又有多少人的家中遇此变故。故此今日的殿中,虽一样绮罗横列,却失去了从前的轻松,而多了一种看不见的凝重。

所谓图穷匕现。

曹操已登上魏王之位,离九五之尊只有一步之遥。无论是从前默许的,还是纵容的,如今都到了必须泾渭分明的地步。昔日勉强维持的和平也必然要撕破,要么坐看汉朝覆灭,要么必与曹氏为敌。

在这样的气氛之中,那歌声似乎越听,越能深入内心:

“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

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

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

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织成向着正中主位盈盈拜下,那里端坐着的正是锦衣博带的曹操。旁边的空位料想是给卞夫人所留,不过卞夫人当然来不了。

就在织成离开后不久,她已接到报讯:卞夫人称病,青台再次封锁。这一次,是外人不得入内,里面的人也暂时以照料卞夫人为由不能出来。

除了曹操,没有人能如此狠绝地做到这一步。织成更加相信,她先前的一举一动,必然有曹操的人在暗中察视。

但正因为了当初与曹操的温香殿之诺,他们之间也达成了奇妙的默契,他不问,她亦不说。

眼前的曹操精神尚可,只是脸色不复昔日的红润,有些青白之色。织成听说他最近的头疾频繁发作,即使是谷少俊亦只能以针炙稍加缓解。华佗此人品行虽然堪忧,但医术的确是独步当世,谷少俊虽是他唯一亲传弟子,却也大为不及。

他的神情亦很正常,甚至在看向伊籍之时,还有一点亲切,这亲切保持在那威严的脸上,分明不曾大笑,却令人如沐春风:

“起来罢,勿须多礼。山阳先生,我这儿妇,听说昔日曾与先生共事,也算是有些交情。如今故友重见,岂不乐乎?”

伊籍着浅黄常服,便如一个寻寻常常的儒生一般,倒没有象寻常使节一般肃肃如对大宾,反而显得极是自如。闻言起身,走出席来,先将衣衫下摆一抖,继而双手为揖,深深弯腰而下,居然向织成行了一个大礼。

而不知何时,一身赭衣的糜芳,也随之立起出列,跟随伊籍,一起行下礼去。

织成吃了一惊,已是来不及侧身让开,不禁退后几步,道:“伊先生,糜将军,这又是为何?”

满殿中人,皆注意到此处,不由得寂静无声,甚至那乐音都不免在空中滞了一滞,因无人令其停下,仍是悠扬而起,却不复先前的镇定: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

此时曹操下首立起一人,却是曹丕,他快步走到织成身边,轻轻一拉她衣袖,先伸手示意乐音停下,便笑道:“想是二位久不曾见到阿宓,不如我与阿宓,也向二位行个礼罢。”

正待要行下礼去,却见伊籍糜芳二人退后一步,竟是十分谦恭地避开了曹丕欲行之礼。

织成知道曹丕是担心自己,虽然她一日未曾见到曹丕,但此时与他并肩而立,只觉这殿中先前冷肃之意,都仿佛化为了暖煦和风,向他微微摇了摇头,意即不必担心。

她与这二人打交道颇多,深知伊籍虽多计谋,但当众礼仪行事,却是极具君子之风,断不会是为了设什么陷井给自己。糜芳更不必说,昔日自己与刘备为敌时,糜芳都数次暗中相助,有部分原因恐怕是因了辛苑的香火之情。此时二人来到邺都,想必绝非是为了给她添堵。他们又不是卞夫人这种德行,不过一个大礼罢了,她虽意外,却也不必草木皆兵。

“世子容禀,我二人行此大礼,非轻薄之意。”

伊籍肃然道:

“乃是我家主君有令,要我二人见着甄侯,必要代他行此大礼,乃是为葭萌乃至巴蜀百姓,谢甄侯活命之恩!”

此言一出,殿中不由得一片窃窃私语。东面所坐,离曹操最近的,皆是他的亲信心腹,此时更是面面相觑。

伊籍这话说得十分明白,他和糜芳这大礼,竟是代表刘备,代表刘备治下的百姓所行,刘备是何等身份?恐怕这天底下,只有天子方才受得起此等大礼,连曹操都不由得摸了摸脑门,确信自己没有听钷。

他俯身再次向织成行礼,这一次织成更未料到,连避都没能避开,不由得苦笑道:“你行过一次礼,也就罢了。一再如此,我如何敢当?”

“这第二揖,却是为了甄侯深明大义,终得虎骑之助,退扶向大军,解葭萌百姓于倒悬!”

这次苦笑的人,除了织成,还有曹。

刘备终究是不吃闷亏的。

好好的新妇,被曹操横插一刀夺了过来,任是谁人在觉得曹操不厚道的同时,难道不会因此觉得刘备无能?糜夫人当初也是死于战阵之中,他仓皇奔逃时无暇奔顾。如今迎娶大妻也是一样,无力抵御之下,也不得不眼看着织成成为曹氏妇。

但织成的心中,未尝没有一些轻松:她当初与刘备达成的协议,是彼此放出婚讯之后,曹丕若真的前来将她迎走,她便以继续为刘备赚钱来作为交换。但说起来终究是她趁人之危,须知天下诸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谁不想名声更清贵、更正面?只用区区金帛之物,便换来刘备懦怯到不得不让妻的名声,她终究是欠了刘备一个人情。但眼下伊籍这样堂堂正正地说出来,却令局面大为不同。

不知是谁轻哼了一声,随即一个男子声音响了起来:“堂堂男儿,不以兵马御敌为要,反依恃妇人退军,如此行事,也敢称一声解民于倒悬?”

殿中众人看去,但见那男子面容白净,颌须整齐,唯一目有些翳疾,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类似白内障一般,眼中有翳膜增生。时人皆重姿貌,连曹操会见匈奴使者时也担心自己相貌丑陋,不能体现大国之风范,令崔琰身代,象这个目有翳疾的男子,即使不着朝服,也没有绶印,却戴进贤冠,着儒之袍,且出现在凝晖殿中,至少说明是能够进入曹操所赏识的行列之中,绝不会是什么籍籍无名之人。

伊籍听他出言不逊,却也不恼,反而谦声问道:“小兄何人?”

那人哼了一声,却听曹操笑道:“此我故交之子,如今亦在我的麾下任西曹掾之职。丁仪丁正礼便是了。”

织成对朝中诸人虽不甚熟,但这丁仪的名字,却听曹丕讲过,知道他是曹植的拥泵之一。其父丁冲,昔日与曹操私交甚笃,并且是他献计要曹操迎汉献帝于许昌,居功甚伟。丁冲死后,丁仪仍得到曹操的赏识,曾经想把女儿嫁他,但曹丕以他有目疾为由,令曹操打消了这个念头。

后来曹操发现丁仪有才,十分蹉叹,而丁仪也因此对曹丕十分衔恨,公然投到曹植一边,并利用自己为丞相府西曹掾,为曹操近臣的优势,为曹植做了不少实事。

这一次曹植做了错事,连杨修都被囚禁,他却依然出现在凝晖殿,且曹操仍是表现十分信赖,足见其地位如何了。

“原来是丁先生。”伊籍淡声道:“但不知若丁先生当初在葭萌,以五百人众而对扶向万人大军,又当如何?”

“家国大义,夫妇相谐,无非都是忠节二字,为其法度。”丁仪傲然道:

“大丈夫在世,当马革裹尸,慨歌而还!献女子而邀他人之助,忠虽在,节不存,仪耻不为也!”

丁仪的声音尖锐,在殿中分外响亮:“便是甄夫人,一女而嫁二夫,弃刘使君婚约于先,并无忠字。为世子之妇,节字何在?无忠无节,便如貂蝉昔日之事,也算不得什么贞烈女子!”

此言方落,便听有二人同时斥道:“休要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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