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九章张儿妄言(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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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元仲那又羞又急的样子,再联想起先前元仲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到自己身前,想必是对这张儿已经厌烦已久了罢。

看张儿的作派,料想处处也是以长辈自居,元仲并不知道其母临终前的真相,只道张儿真的是任儿所指派的“保母”,故此才耐着性子处处忍让。

毕竟以任儿对元仲那种母亲的慈爱之心,她尚在世之时一定是事必躬亲地照顾元仲,元仲对那张儿,又能有什么深厚的感情?

更何况此时张儿愚蠢浮浅,又借着与元仲的这种关系,与自己对上,只怕元仲十分难堪才是。

她心中既定,止住董媛,淡淡道:“任夫人仙逝之前,身边只有我与世子。哪里有什么保母之说?”

对于任儿之死,无论曹丕还是她,真正的知情人,没有一人向元仲说起过。一来此事涉及任儿的真实身份及死因,说出来都不甚光彩。二来恐怕心下也有着本能的逃避,含含糊糊的,更是谁也不愿提起。府中人只道任儿病死之事不吉才惹得世子厌弃,更加没有人敢于提起。在这种情况下,张儿号称她守在任儿临终前的榻边,又编出种种细节来,知情者如曹丕顺水推舟,好让任儿“病死”之说更加圆满。不知情者,自然就败伏在这扯起的虎皮大旗之下了。

可是他们都忽略了一个幼童的爱母之心。元仲到如今也还只有六岁,一个六岁幼童,忽然间失去了母亲,甚至连母亲最后的叮嘱都未曾听到,而府中众人对此也讳若莫深,连最亲近的父亲也似是不愿谈及此事,他虽然懂事地压住了自己的心事,也努力不提此事,但即使是身边仆婢如云锦衣玉食,那心中那种巨大的失落和思念,仍然是无法弥补的。

也正因此,元仲哪怕极是讨厌张儿,仍容许她在身边,徒劳地想从母亲生前亲近的人身上,来感受到母亲残留在这人间的一丝气息。

所以在这一瞬间,洞悉了元仲心思的织成,在心中涌起强烈的愧疚和怜爱,令得她决定要好好跟元仲谈一谈任儿,也好驱散小小幼童心中的孤苦追思。

只是她这几句话说出来,众人皆惊住了。

元仲第一个弹了起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连声道:“真的?当时阿娘的身边,真的是阿父与阿母相伴么?”声音中有着掩不住的颤抖,和说不清的企盼、欣慰还有心酸。

生于这当今天下显贵的家族之中,又有着如此尴尬的身世,当然也就看到了许多外人所不知的龌龊阴私,年方六岁的元仲其实已经比同龄人更为成熟。母亲死得不明不白,都说是暴病而逝,可是为何都未能让他这个儿子见上最后一面?无论大父还是阿父,对此都不发一言,偏偏张儿却说她是最后守在母亲病榻旁的人,元仲即使再怎么瞧不上这个动不动以母亲最好的“姐妹”自诩的她,也不能不因为一种虚无的念想,而容忍她留在身边。

但即使是张儿,对母亲病重最后的时光也语焉不详,说来说去也只是“你母亲让我好好照顾你”之类的话语,令得元仲十分烦燥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只到此刻,织成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在母亲死去的最后时刻,是阿父与她,守在其身边。

张儿更是惊呆在当场,手捂着被打得滚烫的脸,喃喃道:“不……不是……”

“元仲,”

织成将元仲的小手握住,小手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眼前的男童有着曹丕一样的漆黑的眼睛,可是曹丕的眼睛沉得象黑夜,元仲的眼睛却如将近黎明,闪着不同寻常的亮光。那是一个孩子对母亲最后徒劳的留念,是在无助而恐惧的深渊里仍然想要寻觅着什么的勇气,令得她心中最后的藩篱轰然倒塌。

“你母亲临终前对我说,甄氏,帮我照顾好元仲。”

她想起疾风中下坠落的那个身影,坚硬如剑的石林,想起那个女子鲜血狰狞的面孔,和最后绝望又安然的笑容……

“是她救了我的性命,元仲,我答应你母亲,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

任儿临死前说过,只要她死了,元仲才能成为嫡子。因为有她在,曹丕就再也不可能有孩子……

想到此处不禁心中悚然:任儿说的是真的么?

以她的冷静和与之完全不符的疯狂,以她对元仲的拳拳爱子之心,以她对曹丕的深刻了解,她极有可能真的做了什么。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如此,在两年之后自己离去时,也不会因为某个不该来到的小生命,而对这个时空有着无法割舍的眷恋。

织成不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无情。她握住了那只冰凉发抖的小手,看着那双隐藏着怯意和迷茫的黑眸,认真地说:“你阿父也在。”

最后这一句,才是真正的定盘之星。

任儿之死,在府中一直迷雾密布,可是现在织成亲口证明了她的死因,是暴卒,但却是因为救了织成的性命,又有世子为证,足可见并非死得不光彩。

元仲小小的心里一直相当沉重,甚至不敢再三追问阿父,其实也是担心母亲的死因。更重要的是,他听出了眼前的织成话语之中,对母亲的真实的悲悼之情,她甚至都在无意中纠正他“娘亲”的叫法,而称之为他的“母亲”。要知道在世家大族之中,任儿这样身份的人,连个侧夫人的名号都没得到,是不可能成为自己亲生儿子名正言顺的母亲的。最多也不过是私下里被叫了一声阿娘罢了,阿母这两个字,永远都要留给正室夫人。

可是织成身为夫人,不但对任儿的称呼是任儿一生都未得到的称呼“任夫人”,而且还自然地称之为元仲的“母亲”,元仲这样敏感的孩子,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出她的善意?心中对于她之所言,顿时便信了十足十,只叫了一声:“阿母!”

便哭着抱住了她的腰,头也扎入了她的衣裙之中,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次却不再是只将她当作一个和善的长辈、平等的朋友,而真真正正的是有孺慕之意了。

织成以手抚他的脑后,想到自己也是如他这般大时,便已没有母亲在侧。心中油然涌起一阵感伤,低声呵哄,声音柔和,自己也不曾察觉,竟真有了母亲般的慈爱。

一旁的董媛看此情景,不由得在心中长叹一声,再看张儿时,已浮上厌恶之情,冷冷道:“夫人说得清清楚楚,任夫人临终之前,根本没有提到什么保母一说。来人,还不将这包藏祸心的贱婢拖下去?”

张儿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正待尖声求饶,董媛一掌击来,啪的一声,张儿下颌便脱了臼。尖叫之声,就此咽在喉中,却无法再迸发出来,董媛身后带着的侍婢也训练有素,很快便将其拖下桐花台,只余下张儿所带的那个侍婢,面色惊恐地立在一边,只晃了两晃,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

“张儿编造任夫人遗言,挟小郎君以图邀宠,其行可恨,其心可诛,此风断不可长!自当严惩!”织成见元仲目视张儿被拖走的方向,似有不忍之意,便向董媛道:

“但她这些天照料元仲,也并非没有苦劳。杖罚也就罢了,逐出内院,去做个粗使婢女罢。”

元仲这才舒了一口气。

过去无论是阿娘还是郭夫人主事,都曾经打过一些犯了罪过的仆婢,多半是杖刑,挨到十下就要在榻上躺上个把月。张儿先是冒犯了织成,后又被揭出假冒任儿遗言所托之事,显然是将他当作可恃的“奇货”,数罪并发,就算打个二十杖,伤重而死,都不算什么。

张儿虽然可恶,但除了罗嗦,这些时日对他也还尽心,他实在不想看她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惨状。织成也没有追究此事,只是将张儿逐出内院,在元仲看来,这样的惩罚还轻了些。

他不安地抬头道:“阿母,张儿……”

“张儿的事,就此罢了。以后你身边的侍婢,阿母自会帮你甄选。平时里就由阿母带你,你也住到阿母寝殿旁边的暖阁里来,可好?”

到了这个年纪,其实无论是在哪个时空,都足以做一个母亲了。只是……过去无相爱之人,如今虽有了,却还是不生孩子的好。

那么,这两年中,就让她全力抚养元仲,至少在这孩子的童年之中,还尽量地弥补了两年的温暖吧。

元仲已经惊喜地叫起来:“阿母!你当真要元仲搬来么?可是阿父……”

“阿父身为男子,当志在四海,内宅之事,自然阿母安排。”

织成轻轻巧巧地用了个自己过去最不屑、但在这个时空最好用的理由,也让元仲安下心来。

“那我快些回去,让婢女们收拾东西,今晚我就住阿母的暖阁!”

元仲兴冲冲地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向她行了个礼,便带着那个颇受了不少惊吓的侍婢,匆匆地往来路跑回去了。

傻小子!

织成含笑望着他跑开的方向,吩咐董媛道:“小郎君每天都要在此练箭,那些箭靶,可得快些换了来。”

董媛脆声答应,众姬面面相觑,但想起张儿被拖走时的模样,又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夫人真是好手段,面对张儿有意的挑衅,她既不曾拿出夫人的身份,也不曾恼羞成怒章法大乱,而是直奔要害,不过随意几句,便坐实了张儿的罪行。张儿既然撒了谎,那么张儿这个人的品行也就靠不住了,此时织成再怎样处治,也在情理之中。最重要的,是元仲并没有因此生出芥蒂,反而对她感情更深。张儿看似逃过了杖刑,可是元仲并不明白,被逐出内院,对于张儿这样素来衣食精良、与寻常庶族女郎相比还要优渥的侍婢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张儿那看上去娇怯怯的模样,究竟能做得了几天粗活还在其次,逐出内院之后,她再也不可能进入内院,只能和那些粗使婢女一起呆在下院,院墙深阔,她也就不可能见到元仲。织成身为夫人,便是身边人随意的暗示,就能让她在粗使婢女中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织成淡淡地扫了一眼众姬,道:“今日便到此为止,你们若是想好了,便来找阿媛罢。”

众姬心中一凛,却再也不敢有违逆之举,低声应道:“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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