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冒犯(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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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两里路还是很快就走完了,小路有近五尺宽,沿着陡峭的山坡蜿蜒而下,因为山势陡峭,道路一直延长到屋子后面,才转一个弯,沿着厢房的后墙开出一道狭窄的深巷通往前院。
这条深巷几乎是硬生生从山石里开出来的,因为山水冲刷,整个深巷被冲得光溜滑亮,夕阳下更是一派金黄,眩人眼目。
厢房和主屋之间一棵紫薇树冲天而起,到五丈高的距离才分出枝桠,犹如一个巨大的蘑菇,紫薇花开得正艳,深巷里都落了一层厚厚的花瓣。
走到转角的地方,张飞站定了脚步。
“三位来了,还请进来一叙。”老人站在高处抱拳行礼,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只在张飞和木伦和尚两人身上,甚至没有看笑生一眼。
“叨扰老施主了。”和尚合十,躬身行礼,三人便举步朝前走去,笑生不敢和他们并排,便躲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
“陋室杂乱,怠慢两位了。”老人站在台阶边,俨然以此间主人自居了,这一次,他干脆忽略了笑生的存在。
“有个容身之处,已是难得,叨扰老先生了。”张飞躬身行礼,真的如一个酸儒一般。
“你来啦。”老人回礼之后,看着笑生,一脸微笑,带着陌生的口气道。
笑生低头,不敢说话。
“介之,茶如何了?”李叔招呼完笑生之后,便转过身,对堂屋里的人道。
“还要等一会。”守在火堆边的人沉声回答,眼光却定在笑生脸上。
“你没想到吧?”他脸上带着笑容,眼神里却分明说着这句话。
大堂虽然年久失修,却打扫得颇为干净,一边的火塘里木头已经燃得差不多了,也没有多少烟尘,一条长几顺着门的方向摆在正中。
青石铺就的地面一派光亮,虽然没有坐墩,直接坐在上面也不成问题。
四人先后走进来之后,便顺位坐下来,老人坐在上首,和尚和张飞坐在了左侧,笑生无奈,只能坐在下首,正对着老人。
靠近火塘的那边则空出来,一套粗制的茶具摆在长几上,六个茶杯倒扣在几上,四人面前每人一只,靠近火塘那边则空着两只。
介之张腿坐在或塘边,照料着已经突突直响的满是黑灰的茶壶。
“乡野小地,没有像样的茶,还请两位见谅。”老人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放在几上,悠然道。
“有茶已经很不错了。”和尚合十,“有劳老施主。”
老人摆摆手,“本来想请你们喝酒的,但两位看来都是满腹诗书的人,怕喝不来老朽这粗劣的老酒,只好这样了。”
他还是避开笑生不提,她虽然就坐在他对面,但对他来说,她似乎是不存在的。
“和尚山野之人,酒也是喝得的。”和尚这次没有行礼,微笑着道,这个和尚总是给人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开始的时候是儒雅的高僧,现在却又变成了一个游方的野和尚模样。
“在下也不过村夫而已,好酒胜过好茶。”张飞也微笑。
笑生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但张飞却只是看着老人,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
“那感情好,咱们喝酒,年轻人就喝茶吧。”老人爽朗的笑起来,这一次他没有忽略笑生。
“盛情难却,谢谢施主了。”和尚翻开了面前的杯子,张飞也如法炮制。
老人哈哈一笑,拿起酒葫芦给他他们各自倒了一杯,这些酒杯都是竹制的,一杯装满足有三两,但老人却将它们都斟得满满的,然后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他放下那巨大的酒葫芦,举起杯来,道:“天涯何处不相逢,为这该死的乱世干杯!”
“干杯!”和尚和张飞似乎也被他激起了豪气,两人同时举起了杯子,三人隔空碰杯,然后各自仰头喝下。之后有齐声道:“好酒!”
老人得意的哈哈大笑,拿起酒葫芦又给两人斟酒,一杯酒下肚,两人脸上都布满了红晕,却还是没有拒绝,笑生皱起了眉头,但看向老人时。
就要冲口而出的话便生生吞了回去。介之已经煮好了茶,提着那黑乎乎的壶走了过来,他似乎也有意要显露武功,伸手在茶几上一拍,面前的那只杯子呼地在空中转一圈,口朝上稳稳定在了几上。
“放肆!酒都被你拍洒了。”正在倒酒的老人抬起头来怒喝。
介之本来一脸得色,老人这一吼,他立刻面有愧色,低下了头。
笑生好容易才忍住报复的快感带来的笑容,从容翻开了面前的杯子,介之看了她一眼,提起壶给她倒了满满一杯深色的茶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才放下茶壶,在右首靠近笑生那一侧坐下来。
老人似乎对他的表现极为满意,给自己斟了酒之后便又坐回去,笑道:“我刚才听两位吟诗,忽然也想到了一首。”
他不等两人说话,摸摸胡须抑扬顿挫的念了起来:
钟鼓楼前官样花,
谁令流落到天涯?
少年妄想今除尽,
但爱清樽浸晚霞。
这四句是大诗人陆游的诗,比前面张飞念的那四句要自白,正要喝茶的笑生听他念完,浑身忽然僵住了。
和尚却还是笑吟吟的样子,“老施主清樽晚霞都已兼得,当是无憾了。”
他端着酒杯,随意的将这话说出来,“比起那陆老先生的家国情怀来,老人家想来要更加轻松不少。”
张飞悠然接口,但这句话,却明显的是在揶揄老人:他风烛之年,依旧为了江湖事奔波,怎么也比不上诗人陆游那样忧国忧民的大情怀。
“无道者,天诛之。”
老人冷笑接口,他念出这首诗。本来是要劝年轻人回头是岸,可是这两个人却钻了他的空子,险些将他驳得哑口无言,好在他也是个老江湖,随即将这两句话说了出来。
“国虽无道,天下尚在,老施主难道要再看十六国混战重演,山河破碎么?”和尚沉声开了口。
“大师话方外之人,何必关心此等俗事,有道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老人盯着和尚,冷冷道:“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却这样大的杀气,恐怕不是修行之道。”
“老施主此言差矣,除魔卫道,乃出家人本分,何来有违修行之说。”
和尚双手合十,郑重道,“事关我教宗生死存亡,和尚不敢怠慢,达者当兼济天下,普度众生才是。”他将儒家的观点和佛典同用,却毫无违和感。
“我吉福堂皆是升斗小民,每日只知为三餐奔忙,不敢过问天下大事,也轮不到我等来过问。”老人索性将话题挑明,但在气势上却已经输了一大截,便只能用举杯喝酒来掩饰。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老人家此言很是偏颇。”
张飞接口,脸上带着笑意,这种笑意让笑生觉得好像芒刺在背一般难受,但却也颇为得意,这两个助力,不管是在耍嘴皮子还是动拳脚上,都比她高明了不少。
她转过有去看一边的介之,他虽然还是拿着茶杯,却脸色阴沉,一口也不曾喝,他发现笑生正在看他,便斜过眼狠狠瞪了她一眼,眼中的怨毒愤怒让笑生很是受用,她抽起嘴角冷笑起来。
“如今乱世,齐家尚且不能,哪敢有治国平天下之志,两位这是在为难老朽和吉福堂。”老人似乎已经承认了自己在这场嘴仗中落败,声音也低沉了不少。
“天下大事,即便不是为了朝廷,也要想想芸芸众生,老施主难道愿意生活在异族的铁蹄之下,家中天地沦为马场,亲人沦为奴隶么?”和尚依旧保持合十的姿势,挺起上半身,对着老人沉声道。
“老朽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儿孙之事,交给儿孙就好,我在一日,便保他们平安一日,这边够了。”
老人苦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血羽盟坐拥水果半壁江山,吉福堂不过恒河一沙沧海一粟,不值一提,老朽希望两位能将这句话带给盟主,且留我这样的老人,享受几天清樽晚霞的糊涂生活。”
他这句话说得暮霭重重,霸气消散,颇有些穷途末路,英雄气短之慨。
木伦和张飞对视一眼,没有说话,空荡的堂屋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重的安静。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现在堂屋里一片阴暗,只有火光闪动,明灭不定的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笑生没想到一场剑拔弩张的辩论最后会演变成这样的结果,她偷偷看了看沉默不语的众人,心情也沉重起来了。
良久之后,张飞打破沉默,沉声道:“李老先生,晚辈和你一样,也不想过这血雨腥风的生活,可是情势所逼,从段姑娘拿到沉木令开始,我们已经没有能力阻止,只能拼上性命,将沉木令送到盟主手里。”
他站起身来,躬身下拜,沉声道:“得罪之处,还请老先生见谅。”
老人没有说话,一边的介之猛然放下茶杯,冷哼一声道:“我见过强盗,没见过抢了人还当着主人的面假惺惺道歉的强盗。”
“介之!”老人转过头,威严的叫道。
“我说得没错!”
介之猛地站起来,“我早就告诉过你,段笑生有异心,可是您却置之不理,现在闹成这样的结果,您也有责任!”他一直保持尊称,可是这尊称在这种直白的指责下,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我已经在承担责任了!”
老人猛然掼下酒杯,将剩余的酒洒了满几,“这是长老会的事情,也轮不到你在这里多嘴!”
老人语调威严,带着森然的杀气,介之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不得不将目光转开。
“你做的好事!”他指着笑生,大声骂道:“只见了一面,就让你神魂颠倒,连自己的亲人都不惜出卖,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介之,够了!”老人大吼。
笑生浑身都僵硬了,直直的看着介之,仿佛不认识这个已经共处了十多年的师兄,小时候她做错事,这个师兄总是闻言软语,何曾这样暴虐过?
可是他说得很有道理,自己确实做了这背叛师门欺师灭祖的事,她抬头震惊的看着师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眼里两颗泪水滚来滚去,终于掉落下来。
“拿来!”介之摊开手掌,威严的道,他完全没有理会老人的命令,语调森冷,比起老人来更有气势很多。
“介之!”老人再次低喝。
“你别管!这事你也管不了!”介之回头,冲老人沉声道,他还是森冷的语调,老人也被他的怒气震住,一时间脸上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拿来!”介之再次命令。
笑生在他的吼声里再次一震,伸手就要到怀里去拿那沉甸甸的物事,但一边的张飞却忽然伸手挡在了她面前,眼神沉重的摇了摇头。
“我不想给他了,我想还回去。”笑生声音颤抖。
“傻姑娘,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张飞苦笑。
“介之兄弟,对不起,这个东西不能给你。”他转过头,对介之沉声道。
“滚开!”
介之沉声低喝,伸出的右手翻转,屈指成抓,反撩张飞的手腕,便要去拿他脉门,张飞挥手,五指并拢,以更快的速度啄向他的掌心。
介之冷哼一声,握手成拳,小臂前推,竟不闪不避,迎上他的鹤啄。张飞张开五指,化啄为掌,两人在电光火石之间各自换了三种手势。
但手肘却都是屈着的,两人拳掌相接,都是劲力才吐,手臂便都往身侧甩了开去,张飞的云袖拂过几面,将自己的酒杯扫得飞起来,直冲木伦和尚而去。
和尚一直静静坐着,但这是却闪电般抬起右手在空中托住那个酒杯,手腕翻转,在空中转了一个圈之后,稳稳抬到了面前——杯中的酒连一点涟漪都不曾激起。
“一杯好酒,差点就洒了。”和尚微笑,将手中的杯子放到了几面上。
他那一招顺水推舟虽然变了方向,而且使得极小,却依旧虎虎生风,一看便是由外入内的硬功高手。练外门功夫的人,一般给人力大无穷硬碰硬的印象。
但外门功夫练到最高境界之后,内外相合,外露的硬气便逐渐收敛,但同样的招式,使出来之后威力倍增,和尚精神内敛,这一招使得顺风顺水,不露半分斧凿痕迹,内功显然已臻化境。
介之和张飞都是识货的人,一下便被震住,僵在当场。
“以和为贵,在宗师面前动手,有伤大雅,无忧施主何不坐下。”
和尚悠然道,但眼光却定在一边笔直坐着的老人身上,两人都没有露出气机,但显然已经开始对峙。
张飞轻吐了一口气道:“冒犯了。”
便整整衣袖,坐了下来。
老人苦笑,“木伦大师果然非凡。”
“施主见笑了。”和尚抬手,双手合十,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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