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章临行殷殷(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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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世子妇已到。”

那颗苍发蓬然的头颅动了动,贯休上前一步,熟练地将其扶起,红青地矩纹绒圈锦被缓缓滑下,被贯休随手又掖好——那被中之人坐了起来,倚靠在贯休又敏捷塞好的几个绣有瑞鹿云气的黄缎靠枕上,嘶哑着声音道:

“是织成么?快些过来罢。许久未见,又不知你养病如何了,便召你过来,如今看去,你气色尚好,料想很快也就会康复如初了。”

那声音正是出自曹操。

他居然不是称她为甄氏,亦非阿宓,而是……而是她曾经坚持过的本名——织成。

织成看了过去,陡地僵住了。

眼前所见的,不再是叱咤风云的绝世奸雄,不过是一个衰弱垂死的老人。

不错,衰弱垂死。

没有任何人说起曹操如今的病情,大家都只知魏王正在养病。甚至此时他的脸色,亦不算十分枯槁,鬓发肌肤,也打理得十分精洁。但是织成这一眼看去,便已确定,昔日那种勃勃的生机,已经从这个老人的体内抽离了,仿佛春风毫不眷恋地卷过湖面,只留下瑟瑟的秋意。这是一种生灵之间才有的对于生命的敏锐感知,令得织成瞬间涌起了感伤之意。

“魏王!儿妇有一物献上。”

“哦?”

曹操显然有些意外,眼中浮起喜色:“还真没想到,召见织成,会有意外之喜。不知你所献何物?”

织成在榻前垂首跪下,她高高举起的双手之中,放有一只极精致的小小金盒,那金盒只有寻常人巴掌一半大小,四棱方正,花纹简单,看来倒象是平时盛胭脂的盒子。众美人原是木然跪侍两边的,此时终于有了些生气,互相间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这是弄的什么玄虚。

织成对她们的目光置之不理,自顾自地打开盒盖,从中拿出一物,竟是一方叠好的雪白丝绢,放在掌中,只觉小巧单薄之极,宛若是一片雪白的叶子。

曹操目光一亮,道:“织成,你这是……”

织成不语,只是俯身下去,将那丝绢一层一层,就在这床榻之前的氍毹之上,铺展开去。

展开,展开,再展开……

那丝绢被一层层铺陈开去,两边的美人纷纷后退,到了最后,这看似极薄极小的一片丝绢,在展开之后,居然几乎是铺满了整张榻前的地面。

而那些美人凝眸看去,不由得忘了应有的仪态,失声惊叹起来;“啊呀!”“不是丝绢,是素锦!”

上好的雪蚕丝,有着细微的粒状晶光。被烛火一映,显得分外通透莹然,柔白如云,洁如春雪。即使未曾亲触,单看那透薄的质地,便知触及之时,必亦如一片春雪,颤然欲融。而此时织成却将其中一角轻轻拎起,恰有烛光透过这片“春雪”,却依稀可见,其间暗杂了丝丝缕缕的淡金色花纹,错杂疏朗,如云中霞影,华贵夺目。果然竟是素锦!

只是,寻常素锦,又怎会有如此繁绚之美?

“儿妇取并州银刀将雪蚕丝剖成八根,经纬参差,经斜三枝,纬斜三花织成丝绢,又抽取发细金缕丝两万根,以十二镊十二提织机造就云纹形状,耗费一百二十一天,才有了这半匹回雪锦。锦长七尺,宽六尺,重二两,可折叠塞于胭脂盒中。随身携带,也极为便利。”

织成起身,从旁边几上取过一只金盏,盏中尚余清水少许,她手腕一扬,在众美人惊呼之中,那些清水皆洒落于回雪锦上!

曹操也吃了一惊,俯首看时,却见无数大大小小的水珠,晶莹浑圆,密密匝匝,往四面滚落,最后渗入氍毹之中,消失不见——而回雪锦上,却无半分濡湿之意。

织成凝视着曹操的面庞,轻声道:“启禀魏王,此锦细密异常,水浸不透。若是魏王喜欢,儿妇愿再制全匹回雪锦,为主公绘就一幅万里江山图。”

既然万年公主试制此锦的初衷,是为了要绘就一幅可供随身携带、随时可观的万里江山图,那么不易水浸、揉皱的质地就非常重要。

故此在织绢之时,织成也充分地利用了现代技术,比如绢面虽然透薄,却是细密异常,便是将水浇上去,那水珠都轻易不能渗透,这便是参考了那件天衣的质料。其实后来织成细细想来,那天衣之所以当初竟花了她三十万的高价,其实大部分是因为那只红宝石戒指的功效,它提供了飞行器的驱动力,可以令穿着“天衣”的人能够离地而飞起来。至于那“天衣”所用质料本身的价值,无非就是轻薄不易浸水罢了。

曹操沉吟了片刻。

“织成,昔日你曾对孤说,必倾平生之技,令这回雪锦干净纯粹,全无杂色。”

他手指微抬,指了指那烛光映照之下、金纹半隐的锦面:

“听闻你殚尽平生之技,数次改进织法,却只得了这样半匹回雪锦,且这回雪锦中,竟夹杂如此绚丽之纹,这又如何算得上干净纯粹,全无杂色?难道你昔日之言,竟在妄言欺孤么?”

他乃是在质询,目光深沉,若有所思。而其话语之中,仍有着万人之上的威严,殿中寂然无声,那些美人惊惶地低下头去。贯休立在一旁,宛若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织成也沉吟了片刻。

“启禀魏王,儿妇昔日以为,回雪锦之贵重,无非是在于其一如人之真情,洁若冰雪,全无杂质。”

她微微一笑,那笑意之中,却似是带有苦涩:

“然而,儿妇如今却明白,人之真情,纵然曾坦荡无邪,洁如冰雪,但探寻下去,终究有其细思深微之处,若要剔尽幽微,令其通透纯粹,那便无法织成回雪锦。”

“唔?”

“水至清则无鱼,情至真则弗存。”织成微笑着直视他探询的目光,全无躲闪之意,有的只是淡淡的苍凉;

“天下万物,莫不如此。所以真正的回雪锦,它的珍贵之处,并不在于它的纯粹,恰是在于它的杂质。”

“唔。”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所谓悲欢离合,终究会成为旅人行走间的风景。”

她垂下眼来,凝视着那烛光之下,通透莹洁、却又熠熠生辉的锦面:“一如这锦中的杂质,终究会织成繁绚的花纹。”

一片难以言状的静寂。

秋风吹过,若是在春阳殿,此时窗纱上当映出疏落的枝影。但这无梁殿实在地势太高,唯听簌簌微响,窗纱上却空无一物。

是不是有时走得太高太远,反而会更加孤独冷清?

“起来坐在一边说话。”

曹操咳嗽一声,便有宫人拿来了厚厚的锦垫。织成起身谢过,踞坐其上。

曹操挥了挥手,众美人知趣地退了出去,贯休走在最后,轻轻掩上殿门。

啪,旁边黄金铸成的七枝瑶树灯台之上,有蜡烛爆出一朵烛花,曹操出神地望着那支烛,半晌没有说话。

织成也不语,默默地坐在一旁。

“如果没有子桓,你会不会嫁给瑜郎?”曹操的声音忽然响起,却令得织成一惊,大出意外。

“魏王……”

“又何止只有一个瑜郎?恐怕还有刘玄德、孙仲谋,甚至是陆伯言、杨阿若……听说崔有鹤也投奔在你的麾下,为你奔走效力,却刚刚拒绝了清河崔氏为他求得与范阳卢氏的联姻之事……想来,他的心中,也一样记挂着你罢?”

“魏王!”织成这一次却是不由得失笑:“你当我是万人迷?我可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

“呵呵,”曹操脸上多了些红润光采,从喉咙里发出苍老的笑声,隐约依然有着当年观眺沧海的豪情:“织成你心怀高远,志趣高洁,与当年的阿宜颇多相似之处,但若论惊才绝艳,又要胜过阿宜,且你行事果决,却轻利重诺,浑不似寻常人那般鼠肚鸡肠,凡与你相处者,受你仁义所感,莫不肝胆相照,愿生死相托,并以为幸事。若是个男子,有此性情,恐为一方之雄!如今虽为女子,却愈显珍贵,但凡天下英雄,如果有见了不动心者,必然是伪善之人!便是我曹孟德也一样动过心!”

“……”

织成再是心理素质好,此时也不由得脸上发烧,对这位豪言无忌的公公着实无能为力,不免瞪了他一眼,道:

“魏王慎言!”

“这有何妨?当初若不是子桓一力求娶,我也愿迎你为夫人!只是后来看你性情,并不愿为人侧室,我曹孟德既也自诩英雄,岂能胁迫于你?”曹操不以为意,语气转缓:“夫真正爱美之人,必要有非常之心胸,单单只是为了占有美色,与淫贼何异呢?织成之美,天下无双。我也要为你找一个天下无双的男儿,方才堪做你的佳偶。孟德虽也是天下无双,奈何岁月已逝啊!呵呵!呵呵呵!”

“所以我为你挑选了子恒而非子建,因为子恒可以让你做皇后,而子建不成!我令你为中宫少府,便是为了让你观察伏氏行事。伏氏之所以被我诛杀,也是因我忌惮她素有才能,若长为天子臂助,便是我一大隐患。但将你放在伏氏身边,纵然不过是短短数日,以你的聪明机敏,终究会悟得个中三味。”

遽然抬头,织成心中一震:“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便早下定决心,必要让子恒继承他的基业?可怜子建一番筹谋……还有子桓,子桓后来为娶我而做的那些谋划,在他看来,一定也是相当可笑罢……”

曹操动了一动,令自己坐得更直些,吩咐道:“织成,你将那回雪锦捧起来,近前让我瞧瞧。”

织成连忙起身上前,将那回雪锦小心翼翼地折了两折,大约有两尺大小,这才捧到榻前。

曹操恋恋的目光,轻柔地留连于那幅流风回雪锦上,迟疑了半刻,才伸出布满青筋的手,轻抚薄透的锦面:“哈,如果当真能用它绘就万里山河图,该有多好。”

织成抬起头来,面露疑惑:“魏王,你难道不想儿妇用这锦……”

“这样好的回雪锦,就不必再绘上什么万里山河图了罢。”

曹操摇了摇头,笑容中颇有沧桑之意:

“阿宜已逝,纵有这万里山河图,我与谁共览?何况那真正的万里山河,我亦终将一别了。”

织成心头震动,眼中顿时一热:“魏王,你又在胡说什么!这万里山河,你想什么时候看,便能什么时候看,你是大英雄、大豪杰,岂能如妇孺般多愁善感……”

“大英雄?大豪杰?”

曹操继续摇头,笑意犹存,喟然叹道:“昔日许氏兄弟作月旦评,名动群雄。我亦前去求评,他们答我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如今看来,果然他们名不虚传,那时便已看出我一生走向。只是能臣也好,奸雄也罢,英雄豪杰、帝王将相,都不过在这世间匆匆数十年。诚如你方才所言,夫天地者,不过是万物之逆旅罢了。回思平生,功名富贵,皆如烟云。这万里山河,便是再也看不到了,又有何妨!”

织成忽觉心头难过,仿佛无数把刀在攒剌一番,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虽手忙脚乱地擦拭,却是源源不断,怎样也擦拭不净,连衣袖都濡得湿透了。

曹操看在眼中,不由得闭了闭眼,叹道;“痴儿!痴儿!”

织成忽觉头上一暖,却是曹操宽大的手掌,抚于其上。那手掌一动不动,虽只有些微的温暖,却在这一瞬间,仿佛化为一方小小的屋篱,能隔绝所有世上的风雨。

“你既能制出这回雪锦,想必已明了情中真意。有许多话,我便不必再多嘱咐你了。”

过了良久,曹操才移开手掌,看向她的目光之中,却颇为慈和:“这回雪锦,你便收着罢。原本我是想着,这山河统一,我是看不到了,但子恒定然能完成我未竟之业,那时你再绣上这大好的山川河流,与子恒共享之……如今我看这锦面通透,如雪如雾,做成禅衣笼于衫外,必然态如神仙。若是我离世之后,你不妨便着这回雪锦,为我服斩衰罢。也不枉你为我儿妇一场。”

“魏王!”

织成只觉眼泪纷纷而落,终于忍不住往前一扑,抓住榻沿,额头也抵在沿上,呜咽着哭出声来。

他那饱览世情的一双利眼,想必是早就看出她如今心境罢?否则为何对待回雪锦,便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处置办法呢?然而……然而……

“织成,你不是那些软弱无能的后宅妇人,休作儿女啼哭之态,如今我尚有一事,要交待于你。”

曹操的声音中,有着无法掩饰的疲倦和虚弱。织成心头一凛,赶紧忍住眼泪,胡乱擦去了泪痕,模糊的视线之中,却看见眼前多了一只小小的玉盒,不过拳头大小,盒上挂有一把小小玉锁,也是玲珑可爱。

“魏王,这玉盒……”

“这玉盒是我赠你之物。”曹操的眼中,似乎也有泪光闪动:“织成,若有朝一日,子桓负你,玉盒之中,便有你的保命之道。”

仿佛一个寒战,自背脊之上滚过,瞬间寒意流遍全身,连喉咙都仿佛冻得噤住了。

织成震惊地抬起目光,似乎想要从眼前这面露疲色的老人脸上,看出什么未言的端倪。

曹操将玉盒塞入她的手中,往后重重一靠,吐出一口气来,先前微微潮红的脸色却转为灰白,仿佛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般,沙哑着声音,说道:“你去,将贯休和我的那些姬妾,俱都叫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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