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七章桐花台上(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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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成瞪他一眼,忽然拿起他的手腕,对准那腕上最为柔细的肌肤之处,便是重重地咬了一口!

曹丕大声呼痛,眉头亦夸张地皱到一起,另一只手却趁机在她下巴处轻轻一摸,佯怒道:“啊唷,世子妇一口獠牙好生厉害,比父王宫中那狮子猁还要厉害,险些将小人腕子咬折,乞饶小人一回!”

“好啊,竟敢将我比作小狗……”那狮子猁是曹操殿里一条小狗,瞧那品种当是后世的狮子狗,也是九仙媛的爱宠,日日便抱在怀中——织成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索性重重咬了一口才松开牙齿:“你才是狗咬吕……”忽然想起此时还没有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曹丕只是笑,舒开双臂,再将她抱了一抱,在她耳边依依不舍道:“我也是有公务在身,从此处路过,见你与元仲在一起……”

轻叹一声,只听他又道:“我们曹氏儿郎,竟都是与母亲无缘的。我阿母一味偏心子建,而元仲……”

不知是触动了衮州往事,还是想起了死去的任儿,他终是一默,过了半晌,又轻声道:“幸好有你……幸好有你,我父子方才一生无忧……”

幸好有你。

是说她的到来,不但是弥补了他心中的缺憾,也给小小的元仲带来了母爱罢。

曹丕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桐花台下繁茂的树影之中,织成却立在当地,久久回想着他这最后一句话。

是不是她对于他们父子而言,已经是生命中不可或缺之人呢?

其实……其实她已经有些不敢想象,自己在建安二十年时,竟会离开这里……

还有一年多的时间,竟然就要离开了么?

真的要离开么?

簌簌风过,又是一阵枝条摇动,桐花台上,淡紫的花落了遍地。

那样安谧的美,宛若梦中向往的仙境福地。

身后仿佛有影子一晃,即使沉浸在思忖之中,但灵识仍然敏锐的织成,顿时惊醒过来,目光扫了过去。

只见一个淡白的身影,从一株紫桐树后闪了出来,尚未近前,便已拜倒在地,恭敬行礼:“婢妾拜见夫人。”

浓密乌黑的秀发,挽了一个松松的堕马髻,髻边簪着朵珠花。上面最大的珍珠也只有黄豆大小,四周攒珠如米粒,且是淡淡的银白色。虽胜在款式新颖,但在珍珠以大、圆、紫黑等色为上品的时世,论价值却不高。

往下看去,是月白上襦,牙白底色绣卷草纹裙子,垂下柳黄色丝绦,衣料虽是讲究,却毫不张扬,越显出素清丽。

是许久未见的明河。

织成目光扫处,见她脸上一抹红晕,似有羞涩之色,甚至目光也不敢直视,不由得伸手握了握自己的脸,想道:“莫非方才……她都看见了?”方才与曹丕在一起,意乱情迷,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与他二人,莫说是眼耳之识,便是灵台也仿佛眩晕浑沌,哪里还会注意得到周围?

曹丕身边自有从人看住四周,不会叫闲人过来。但明河来得这样快,且织成此时并未见远处有人走来,说明方才她正在附近。她又是曹丕的姬妾,那些随从或许并不以为意,也不会生生驱赶于她。而这桐花台位在高处,明河若方才是在桐木林中,便是远远瞧见,也未尝不能。

她原是来自现代明社会,男女当众牵手,甚至当街接吻亦是常事,虽然心中有些不自然,但明河不比元仲是未成年,织成也没有那么多忌讳。淡淡道:“你也来赏这桐花么?快起来罢,不必多礼。”

世子与世子妇二人鹣鲽情深,这是整个邺都无人不晓之事。

曹丕府中的姬妾也见识过织成厉害,俱都老实得很,有主动求去的,曹丕夫妇也乐见其成。比如近来就被织成放出两人,与曹丕昔日军中部下为妻。明河却又不同,一来她是唯一有“名份”的侧夫人,二来她又曾是织成的侍婢,二人曾经亲密,此时反而不易交心,明河又一直表现得十分沉默,除了在房中织布绣花之外,轻易不出房门,更不必说在曹丕面前打转了。织成既不想为难她,也就乐得忽视了她。

二人此时在桐花台上见面,说起来却也是许久未见了。

“婢妾谢过夫人。”

明河再次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这才立起身来。还未说话,却听桐花台下有人大声道:“噫!神与意通,透于颜色,明质华章,显溢形外……好一个绝色美人!”

织成与明河俱是一惊,却听董媛叱责之声已经响起:“你这狂生,如何直入此间?休要胡言乱语,这可是世子妇!难道要获罪不成!”

只听那男子朗声道:“你这婢子好生无礼!须知圣人也言,食色性也,纵是世子妇,有此等绝世丽色,便如美玉仙葩一般,祯乃凡夫,油然而生欣赏之心,发赞叹之言,亦在情理之中,却并无丝毫eixie之意,如何便会获罪?你可也将世子与夫人,瞧得忒小了些!”

言语间竟毫无惧意。

曹丕夫妇二人情深意笃,有时甚至曹丕在桐花台的书房之中召见下僚,共议政事之时,也会携织成往往。只是织成往往在后堂隔着屏风,一边绘织锦画样,或是做些女红相陪。也从那些属僚口中听过此人的事迹,更兼此前也见过此人,这把如昆岗般响亮的声音却是听过的。当即出声制止道:“真情至性,方是名士风流。阿媛休要无礼!”

几步走到阑干边,向着台下那男子点头示意,道:“刘君!”

台下男子虽也锦衣华服,但甚是随便。头上一顶冠儿,居然戴着歪向一边,却衬出那轮廓分明的脸庞来,脸色黑黄,颇有风霜之意,与当下邺都中的贵人们那精致嫩白的肌肤迥异,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坦然望了过来。

这人正是刘祯。

刘祉采名闻于当世,在建安七子中被认为冠于其他人,其诗歌以五言见长,甚至与曹植并称为“曹刘”。足见此人的才学。

不过,他性情刚直,又颇具辨才,听说以前曾因事触怒了曹丕,被罚去洛阳之西的石料厂做苦力研磨石料。织成在书房屏风之后,便多次听到有人帮他求情,曹丕并未应允。不知为何最近又将他放了出来,还召其来桐花台。

她并不太了解刘祯,后世他的诗流传下来的也不多,但既与曹植并称,想来是大有才华的,且又刚被曹丕召回,断不能让董媛无礼,怕的倒是影响曹丕礼贤下士之名,这才出声喝止。

但此时见了这人眼神,她心中那些微因被他评头论足而滋生的不悦之意,却在瞬间释然了。

有着这样坦然眼神的人,绝不会是什么登徒子轻薄之人。或许是真如他自己所说,是将她视为美玉仙葩一样的存在?

可是她这样的姿色,当年便是曹植也说与甄洛相比远远不如,哪里会是什么美玉仙葩?

“昔日祯曾见过夫人一面。”

刘祯开口便十分坦白:“那时夫人方经铜雀之乱,初露峥嵘,五官中郎将有一日曾问及左右僚属,可有见过天下女子,奇才绝艳,有超过夫人者?”

织成有些意外:曹丕这话中,其实是大有自得之意。难道那时他便将她看作是天下难得的女子?

淡然笑道:“那是世子取笑我罢了。”

“祯当时也认为,世子言过其实,乃取笑之言。”

没想到刘祯也毫不客气,说道:“众人皆赞美不已,唯祯遥遥平视夫人,神色未动。当时五官中郎将十分不悦,祯便坦言道,夫人于乱军之中有此作为,倒也当得起奇才二字。但夫人当时神色警慎,冷漠沉静,且戾气浮于外,孤寂沉于内,这绝艳二字,又如何用得?”

织成有些好笑,没想到自己当初还被一群男人这样评头论足过。不由得想起大学时代,班上的男生据说在寝室中也常常开着“卧谈会”,评选所谓班花校花,对校园“十大美人”津津乐道。看来男人对女人姿容的八卦之心,从古到今,都未曾减弱分毫。

漫应道:“我原是姿容鄙陋之人,也未曾以色事人,原也是当不起绝艳二字。”

刘祯听出她话语之中,的确是没有丝毫怨怒惊嗔,不免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若是祯当初便知夫人这般胸怀,想来那绝字不能用,艳字尚可当得一半。”

织成更是啼笑皆非,道:“我要这奇才绝艳四个字作甚?刘君未免多心了。”

“不,夫人。”

刘祯这人也不知是否天性倔强,纵然织成明显表现出对此毫无兴趣,也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在他人口中是否美丽,他也不以为意,坚持要把话说完:

“世间所谓美人,不在于姿容精致、眉目艳丽,而在于瑰姿艳逸,仪静体闲这八字。夫人当日虽然出众,然神魂仿佛游离此间,只余空洞躯壳行于世尘,冷眼看人生万象,虽貌美而无神,神气与相貌并没有达到完美的融合,倒象是一张面具后藏着另一个灵魂般。哪里及得上如今呢?”

织成心中一动,想起自己从前,总是以过客之心,警慎之意,面对这时空的一切,何尝不是如他所言,是在一张面具背后,藏着另一个灵魂?刘祯的目光果然毒辣。不禁默然,过了半晌,问道:“如今……不再是那样么?”

“如今夫人如玉之质,如宝之章,华采由内透出,神魂躯壳浑然一体,皆熠熠生辉。”

刘祯躬身一揖:“绝者,前有古人,后无来者也。夫人当之无愧。”

言毕袍袖拂处,竟自扬长而去,走得不远,竟然唱起歌来,声如金石,震得两旁桐木也仿佛簌簌摇动,以为相和:

“凤皇集明台,徘徊孤桐根。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何时当来仪,奇绝待魏君……”

董媛与董娴相携上台来,董媛的神情还是有些不以为然,想来心中仍是觉得刘祯是个狂生。

织成忽然想起明河,转头望去,但见她脸色微白,凝望着刘祯远去之处,怔然失神。见织成看来,才仿佛陡然惊醒,勉强一笑,道:“夫人,婢妾方才……方才想到从前夫人赐给婢妾名字时,曾念过的那首诗,倒有些象是刘君所说的那样孤寂……”

那其实并不是一首诗,而是一阙词。只是这个时空尚没有“词”这种体,故此就连当初听过这词的曹丕,也以为不过是一首不按格律而作的怪诗罢了。不过诗素来以立意取胜,便是稍稍违些格律,亦不失其格调。

织成淡淡一笑,道;“刘君此人素来便是如此,目光行为虽有独到之处,却失了中正平和,故不为世子所喜,连魏王也颇有微词。不过是怜他诗才,不忍他沉沦下僚罢了。他的话语,却不必多听。”

想到刘祯被罚去做苦力,难道就是因了当初他那番逆了曹丕心意的言语?曹丕此人,心事极重,她却是知道的。喜欢一个人固然是喜欢到骨子里,嫌恶一个人时也不会有丝毫容情。否则后世怎会流传有曹植的七步诗?连亲弟弟都如此,何况一个刘祯?但对着明河,有些话却是不能说的。

明河脸色微变,慌忙应道:“是,是婢妾愚钝了。”

顿了顿,轻声道:“其实,在世子的心中,夫人一直都当得起……当得起那四个字……”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低如蚊蚋:“奇才绝艳……”

一抹说不清是空洞还是茫然的神情,浮上了她的眼瞳。但在这云翳般的神情之中,却仿佛有什么在隐约闪动。

织成忽然不想再与她再相处下去,点了点头,向台下的董媛道:“去叫了小郎君回来。台上风大,也不能久待,拾得这许多桐花,想来也够了,就此回去罢。”

又看了明河一眼,转身走下了高台。明河躬身行礼相送,态度恭谨,那眼中的光采,却慢慢地凝聚起来。

“奇才绝艳……”

她以轻微到几乎难以听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奇才二字,可是在绝艳之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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