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章宴无好宴(1 / 2)

加入书签

第四百八十一章宴无好宴

咔察。

一声轻响,锋利的金光闪过,一朵重瓣朱色的茶花,落在了白玉盘中。

又是两声,再落下了两朵。

一只纤纤玉手,托着白玉盘,步履轻盈平稳,一路穿廊度轩,终于停了下来,将那玉盘放在一张漆几之上。

三朵朱色茶花,顿时引得女子的惊叹声自四周响起来,此起彼伏:“竟是朱颜贵!”

“多少年京中都未曾见过这花了!”

“可不是么?依妾身看来,当初洛阳城中,董太后苑中的朱颜贵,都还未必比得上这一朵呢。”

“颜色纯正,花形贵,当真是名品奇葩,非俗花庸草所比。”

“隔得这样的距离看去,那茶树当真有仙渺之姿,且花开得真是多,哪怕剪下这几朵花来,亦丝毫不损其繁美妖华。”

“那是自然,也只有夫人此处,才有着那样树龄的仙葩,寻常人若是有一株朱颜贵,哪怕是小株,也得珍之藏之,开出一朵来,便是只有漆杯口大,也舍不得动它半分。夫人剪这三朵下来,可叫妾身的心都疼得颤了呢。”

又是一阵清脆的笑声和打趣声,惊得花瓣微微颤动。

旁边也有玉盘,径可盈尺,堆放着十余朵茶花,花大如拳,大多为雪白、绯红、鹅黄三色,尚带着水珠,娇艳欲滴。

这样的景象,若是在暮春初夏之时,自然最是寻常不过。但此时映衬着隆冬的铁灰色天空、凋敝零落的草木,便觉堪称奇景了。

曹操素来声称不崇奢靡,卞夫人亦堪有贤名,即使在这样的大型宴会上,内外命妇云集之时,卞夫人亦是规规矩矩地着缥色深衣礼服,佩同色绶带的腰带,高髻之上横绾一根墨色玳瑁雕琢的长簪,簪头有翡翠、白珠、黄金镶成瑞兽之形。再耳中一对白珠坠子,此外便无他饰。在一群珠翠摇摇的贵妇之中,却显得分外雍容简洁。

此时看着众贵妇对那一盘盘鲜花惊讶赞叹,也是含笑不语,越显典之姿。

织成从前就学过古代衣物的相关知识,但还是因为来这个时空已久,才更深地体会到了深衣为何在汉时被作为礼服的含义所在。“衣裳相连,被体深邃”而得名的深衣,在制作之时,先要将上衣和下裳分开剪裁,再在腰部缝合,成为一件长长的衣服。据说其袖根宽大,偏偏袖口变窄,象征的是天道圆融。领口直角相交,象征地道方正。背后剪裁缝制时有一条直缝贯通上下,象征人道正直。下摆平齐,象征权衡。甚至连裁剪时刻意分为上衣下裳之举,也代表着阴阳两仪。

上衣用布四幅,喻指四季。下裳用布十二幅,喻指全年十二个月份。故此穿深衣之人,自然便如一个宇宙,能体现天道之圆融,怀抱地道之方正,身合人间之正道,行动进退之间又合乎权衡规矩,生活起居亦顺应四时之序。

将对天道的崇仰、个人的理想、节操的企盼乃至养生都融入一件衣服之中,不得不令人对这件普通的衣服,刮目相看。

但遇到这许多女人,却没有一个人如卞夫人这般,将一袭深衣穿出了完完全全的雍容之范,简直堪称女子着衣之典。

她到了此时,才有些明白,为何因卞夫人之出身,在后世仍未听过任何对她讥诮的言论,甚至是她在这个时空之中,亦未有任何人以此来轻视半分。

只因见过卞夫人的人,便会为其圆融完美的风采所慑,自然而然地忘却她的出身。织成只觉得,卞夫人果然是个狠角色。

年幼时即沦落为歌妓,所受的教育除了工媚惑人的那一套,就是艺术方面的修养了。对于世族女郎们该受的教育,如主持家务、安置后宅、乃至与朝中官员的家眷交际、举办各种高聚会,甚至还包括了在曹操四处征战时,应对政治性突发事件,这些内容对卞夫人来说是完全空白的。但她在丁夫人自请下堂离开后,居然一一拣了起来,并且做得相当出色,甚至得到了贤名。

更狠的是,在生下三子巩固地位,又获曹操爱重多年,甚至在贵为魏王夫人之后,她依然如此谨言慎行,未曾流露出半分轻狂。

单从这一点来看,织成觉得,她除了比自己要少一些现代女性的自由精神,少自己那几千年的智慧凭恃之外,卞夫人从哪一点上,都比自己要优秀n倍。

如果放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估计自己被秒得渣都不剩。

但上天有时不公平的就是,往往两个对手,不在同一起跑线。

对于已经了解未来历史的织成来说,或许比旁人更清楚地了解卞夫人真正的心性。

历史的记载,从前她不曾注意,但因为记住了,如今再转过头来认真品味,便可看出卞夫人与曹丕母子感情之薄。在曹丕与曹植争嫡之时,没有看到她的任何身影。换句话说,她的“不闻不问”,却恰好是对曹植最大的支持。

毕竟曹丕继承世子位名正言顺,但曹植多有逾越之举,卞夫人这个当母亲的却没有半句劝阻,听之任之,与其一贯的贤德不符。

而曹丕成为皇帝后,卞夫人对于曹丕也没有多少影响力。甚至在曹丕要处罚其兄弟时,她还不得不向曹丕当时最宠爱的郭煦求救,威胁郭煦说,“如果你不去帮忙说情,我一定让你做不了皇后”。反而是郭煦的求情,令得曹丕最终收回了成命。

曹丕对于曹植的放逐,卞夫人也没有露面。可以说当曹操过世之后,她的影子在宫廷中就淡到微乎其微。母子二人感情,可想而知。

如今曹丕已是织成最亲近的爱人,对于这母子二人感情淡漠的原因,知之更深。

所以身为新妇的她,绝不会一心要讨好翁姑,便会竭力去奉迎卞夫人。甚至是她心中对卞夫人,有着一种淡淡的防范之意,故此哪怕是来了此处有了片刻,也并没有急着上前去参拜,反而在一旁的草木湖石后停住足,远远地观察着那群笑靥如花的贵妇,也包括了众星捧月的卞夫人在内。

曹操与卞夫人成为夫妻已久,不管她有着怎样的贤名,也保养得宜,但毕竟比不过铜雀台中那些娇嫩新进的少女。二人虽仍夫妻情笃,但她并没有与曹操居住在摘星楼,而是有着自己的宫室,名为青台。

青台也有着典型的卞夫人风格,重轩三阶,高筑殿室,台阁林立,大气巍峨,却又风格简洁。

卞夫人设宴的台阁便是其中最大也是位置最高的一间,只不过恰逢着今天是个艳阳天,四面窗子俱已推开,轻纱素挽,立在阶基之下往上看,内面场景便一览无余。最为显目的,便是南窗之外,卞夫人设席于此端坐的背后,有一株高大的茶花树。估计树干足有人臂粗细,高过阁檐,且自在伸展出数根侧枝,绿叶丰厚,绽出繁花如锦,足足有七八十朵之多。此时那些贵妇便是围着这样华美高大的茶花树谈笑风生。

青台所有的阶基台面,皆以青石所砌,这种青石并不是那种粗糙的岩石,而是打磨得有如半透明的青玉一般,上凿八瓣莲纹,光可鉴人。四周种有长青的树木,大多是桂树、樟树。还有许多半人高的小树,叶片厚绿,密密匝匝地夹径而生。

引着织成前来的侍婢名唤绿娥,便向织成笑道:“甄夫人可见过这许多茶花?”

织成正是认出这些小树皆是茶花树,正暗暗惊讶,道:“母亲若是喜爱茶花,怎不种些植株大些的?若是赏玩,这些又太小了些。”

她当初流寓洛阳时,为了把董太后族侄董真的身份扮得好,对于董太后生前最爱的茶花,是狠狠下过一番功夫的。她那时的侍婢阿茱,从前便是董太后宫中莳弄茶花的宫人,否则也不会在史万石府中认出那与“朱颜贵”极是相似的“酡颜醉”。

此时便觉得依时下对茶花的玩赏标准,这径旁种着的茶花树未免太不伦不类。要知道茶花以大、艳、繁而为美,树株也是以年岁久长、树冠丰茂为美。也只有年龄大的茶花树,才会开出极为美丽的茶花来。

但也有贵人喜爱在玉盆中种植树株,京中便也有专门培养这种小型树株的花农。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这样半人高的树株。

绿娥未想到织成居然也看得懂这几株茶树的不同,微微讶然,赶紧笑道:“夫人虽爱茶花,却也不是一味贪好奢靡的人,这些茶花树,都是咱们自己的花匠分枝出来养活后,挑剩出来的,原本是要丢掉,夫人说,丢了未免可惜,横竖道旁也要种树,何必再花银钱去买,不如就把这些茶花树种在道旁,取个四季长青的好处,也就罢了。”

她抿嘴一笑,显然颇有些为卞夫人自豪,又道:“也只有我们夫人,才如此爱惜物力,幸好这些茶花树得了夫人泽被,倒也争气,秋时开过一次,这径旁胭红姹紫,甚是热闹好看呢。”

织成淡淡一笑,却不言语。

卞夫人连花匠淘汰下来的茶花树都舍不得丢,固然是种美德。问题是就算不种这些茶花树,种些别的花草,又能花多少钱?

别的不说,单是她远远看去,卞夫人那台阁之旁种着的那株“朱颜贵”,这树龄只怕有百余年之久了,铜雀台才建有几年?难道是自己从这里长出来的不成?

若是从别处移过来,价值起码也是百万钱,而且有价无市。只怕这花树一根枝条的价值,就足以将小径两旁种满名贵的树木,又何必来可惜什么废弃的茶树苗?

辛苑出身陇西,因董太后从前的祖籍便是陇西,那里世族府第之中,种植茶花也不少。她同样也看出了这一点,和织成一样默然不言。

绿娥的脸色不免就有些僵了。

但久闻这世子妇的凶名,也不敢将不满带出颜色来。赶紧住了话头,陪笑道:“甄夫人已来了许久,难道还不上去?”

虽说如今男女之防,并不如宋明之后那样严密。但是眼下男宾们尚未过来,盖因他们也有他们的事要谈。对于曹操夫妻来说,赏春之宴的背后,当然有很多层意思。

至少在织成看来,曹丕兄弟胜负方分,各自的隐形实力也暴露了不少,曹操要重新安排各路人马,要重新敲定权利分配,要安抚长子,要保护幼子,也要保全自己,不至于提前出现不妙之祸,这些都是走向权利巅峰的路上,不得不带来的新烦恼。全要借着赏宴的名头,一一敲打安慰,自然也要费上很长的一段时间。

而同样的,朝堂的事也会连着后宅,卞夫人在此,也一样会对于相关人等的家眷或安慰,或警示地忙上一番。就以织成此时所见,卞夫人身边这些贵妇人与她相隔的远近程度,便可看出亲疏之别了。

想到自己身为曹丕的妻子,加上自己这出身经历,这次赏春之宴算是在后眷群里第一次露面,便觉有些头疼。这一露面,免不了明枪暗箭,所谓宅斗,无法避免。

她最不喜欢的,便是宅斗。

她与这个时空的女子不同,被她们糟蹋固然不愿意,但仗着如今的优势去糟蹋她们,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辛苑看了她一眼。

二人相处日久,织成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不喜欢,也是避不开的。

谁让她已卷入这旋涡之中?便是为了曹丕,她也得做好一个贤内助,若是她身为他的夫人,却不能大大方方立于人前,连明枪暗箭都挡不住,她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要做一株与他并肩而立的橡树?

“甄夫人到。”

阁中众女,本能地抬头看去,不由得都微微一怔,静了下来。便是卞夫人那妆容精致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丝讶然。

阁下行来的美人,只带一个女官模样的从者,并不怎样前呼后拥,却令人一见难忘:她梳分髾三角髻,这种发髻垂发颇多,不似高髻那般隆重,颇为自在随意,唯髻上一根黄金龙首衔垂串白珠的长簪,昭示了她的身份是爵禄二千石以上的公侯夫人。穿一领银红深衣,袖裾飘然,即使是冬日亦不觉臃肿,行走之间,皆潇洒如流云。然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她腰间垂下紫绶紫圭,这阁中诸女,戴同类规制的长簪者也有几人,却只她一人佩绶带圭。

这令得她的身份,几乎是彰显无疑。

依汉时爵制,紫绶紫圭,这是得以封公、列侯、将军之人才能有的服制。

以这样年轻的女子,先为二千石以上公侯夫人,自己亦有侯爵者,放眼如今天下,也只有一人而已。

正讶异间,那美人行走颇快,已踏入阁中。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