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三章少俊在侧(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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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三章少俊在侧

这样分明柔顺又哀婉的琴声,应该是极为符合曹操的“审美”。奏琴的人也明白这一点,将这或许当作倾诉心声的最好法子,然在此时,在眼前这个女郎坚定明媚又暗藏忧伤的眸中,所有的乐音,仿佛都在为她而鸣。

曹操看了一眼轩阁,温言答道:“已在桐花殿读书。”

织成虽因等候曹操之故,尚未来得及巡看过这座府第。但事先总是看过图册,知道桐花殿正是曹丕从前居处所在,又经过修缮扩建而成。那琴声飘来的轩阁,便是桐花殿的一部分。

曹操接下来说的便是:“世子读书,怎的还有人在这里叮叮当当地乱弹琴?还不打出去?”

说到最后一句时,声色俱厉。

当下便有人称喏,如风一般奔过去。过不多时,只听那琴声戛然而止,最后一个乐音嘶哑短暂,仿佛一只鸭子被掐住了咽喉。

织成向曹操和卞夫人蹲身行礼,退到一边,十分恭敬地让曹操和卞夫人先行。

卞夫人垂下眼帘,心中叹息一声。

郭煦费尽心机,即使是重伤在榻,不得不放开府务,仍不忘要防范织成这个对手。凭着在府中经营日久,借着那轩阁地势之便,想以琴音传至正堂,用自己以身挡剑的痴情之事,打动曹操的怜惜之心,为的不过是想要在曹丕身边占据一席之地,即使病重亦要立威,更不愿织成专擅其宠。

然而即使是仗着曾处理府务,能轻易进入轩阁的她却不知,曹丕早已归来,且近在咫尺。

则曹操对她和织成态度如何,高下立辨。

因了当下的情势,也就没有什么仪式。织成随在曹操夫妇身后,径入桐花殿中。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他正式的住处。

殿室中甚是阔朗,垂下淡青暗纹的帐幔,四周摆有不多的几件陈设,皆是花纹简素、模样大气,正是曹丕一贯喜欢的风格。

有两行美人,正迎出正堂来,跪在靠近殿门的两边。见到曹操等人过来,一起盈盈拜礼,尤其是对织成的态度,不可谓不恭顺。然即使如此,织成也发现她们虽然恭顺,却又不免悄抬眼帘,若有似无地瞟过织成一眼。

织成但见她们身佩金玉,又着锦衣,连履头上都缀有米粒大小的珍珠,髻鬟各异,但都下了不少功夫,便知不是这府中的侍婢,而当是曹丕的那些姬妾了。

方才织成是在外院训诫那些奴婢,如今恐怕进的就是内堂了。姬妾多在内堂,未得主人许可不能擅出外院,又不象郭煦那样执掌府务可以自由往来,故此先前她们没有出现。此时见了织成衣饰气派,当然也猜得出这位正是世子妇。

曹操看了织成一眼,织成虽不擅内宅之事,但当初在织造司中也是见识过一群女人的心眼子,当下便开口问道:“今日是谁在服侍世子‘读书’?”

世子究竟是不是在“读书”,其实这府内外的人皆有不少猜测。而这内堂的姬妾们自然更是清楚,当下只见一个美姬身子微颤,战战兢兢道:“回禀女君,世子……世子此时……正在内殿歇息……那里风光……风光是极好的……世子刚进过了乳酪……”

说到此处,只觉世子妇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觉背脊一僵,更是抖了起来,却听世子妇温声道:“既如此,烦你带我们过去罢。”

此时的乳酪,并不似后世那样是较为干燥的奶块,而是近乎于牛乳的液体状,当时也认为是温补之物。只不过当时唯边塞最多,中原地带得之不易罢了。大多是将干燥的奶块带来,以热水缓缓熬成浆汁饮用。

曹丕若是养病之中,至少也应有肉粥等物滋补,如今仍在进乳酪,至少说明并未醒来。

心中虽然早就猜测过各种更严重的情形,但此时仍不由得往下一沉。世子遇剌,这样大的事情,却未见全城搜捕缉索,可见连曹操自己心中,也未尚没有犹疑之情。

只是,曹植……记忆中那个年青开朗,对大兄有着一种与生俱来信赖和依恋的曹植,当真会为了争夺一个魏王之位,已变成了如今这般的模样么?

曹操点了点头,道:“世子新移回府中读书,世子妇也移居于此,照料世子起居。府中事宜,当为世子妇所决。”

顿了顿,道:“若有犯者……”

他望了来路一眼,微微笑道:“倒是孤忘记了,你先前三个斩字,当可镇伏那些魑魅魍魉了。从前……你便不是那样逆来顺受的性子……”

因久居上位,而越发洞明犀利的眼神,在那一瞬间,也有了些微的朦胧和温柔。织成不易察觉地看了一眼他身边那位雍容娴的卞夫人,心中却十分清楚:

曹操此时所想到的从前,并不是她董织成的从前,也不是这位卞夫人的。

而是万年公主。

卞夫人也微微地笑着,侧脸看去,宛若最精致不过的仕女剪影。岁月的沧桑,在她身上都奇迹般地沉淀成了更美的风仪。那些爱与遗憾,也都化入了这些美丽的风仪之中。

这大概就是魏王夫人所必备的品质,谁让她的丈夫,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枭雄豪杰呢?

那么……将来的魏王曹丕,开创了一个新的魏国的曹丕,他身边的女人,又会如何?

曹操终究也没有踏入世子寝殿,便与卞夫人相携离去。只是离去之前看了一眼殿室间飘飞的纱幔,似乎想说什么,但却什么也没说。

织成甚至以为曹操会单独留她奏对,至少也要点拨一二。他既如此惊世骇俗,为曹丕指定了自己这样一个世子妇,足见对曹丕有着极为深厚的爱惜之情,至少是胜过了卞夫人。

然而曹操什么也没说,只是匆匆而来,便匆匆而去。且止住了众人跪送,向织成道:“你照料好子桓,孤便心安,这些繁缛节,不行也罢。”

年节将至,即使是隔着重重的宫墙,织成仍可想象得到,墙外的坊里之间,百姓之家,此时是如何全家融融,围炉相谈,享其天伦之乐。这魏地的年节中,也有种种热闹之事,如而这巍峨华美有如仙宫的楼宇琼阁之中,却是寂静无声。

就是在这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之中,织成见到了阔别多日的曹丕。

自踏入这殿室,便觉身边万物声息,都在瞬间褪去。唯有眼前那张垂着淡黄绣虫草花纹的帐幔的床榻,还有床榻上的那个人。他静静地卧于柔软的丝绸被衾之中,四周夹壁间皆烧了火龙,室内温暖如春,故此即使是盖着这样一床不厚不薄的衾被,他的面色仍带着淡淡的红润,仿佛只是在舒适地小憩一般。

但若是近了看时,便能看到他的双颊已是微微陷了下去,唇色枯淡,那双曾经漆黑如夜的眼睛也紧紧闭上,只落下一圈茂密的睫毛,静静伏在眼底。若不是鼻端仍在微微起伏,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已了无生机。

织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踉跄着奔上前去,只觉得入手一团微凉,那是他的手。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即使是她一再地紧握,那手还是微凉的,再也没有当初那微凉之中灼热的温度。

依他的脾性,怎么就会身边混入剌客都不自知?若他当真这般疏松,当初曹操与汉帝关系恶劣之初,他身为嫡子恐怕就已是不保。那时候伏、董两家外戚未倒,朝中还有诸公大臣在,曹操的势力还达不到如今的只手遮天,他都能保全自己,怎的却在如今成为了魏王世子之后,反而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就算那人真是曹植所遣……

曹操心中愧疚,甚至方才都不愿进来看他,恐怕也是觉着,每看一次昏迷不醒的儿子,便会在心中想起另一个儿子所处的嫌疑之地罢?

甚至是朝中如今一片静寂,也多是为了这个缘故。

兄弟阅墙,自古有之,便是贵为魏王,亦无法避免。朝中那些武臣将,暗中自然各有站队,却又如何能在面上表露出来?

如果情势当真到了这要危急的地步,他当时就不该去益州找她。

虽是也有重任在身,但毕竟为了她受了一箭,他的所作所为,曹操不可能会不知道,那么当他听说之后,会不会对他有一个“多情误国”的评价?

毕竟以她的了解,曹操自己便是一个矛盾的人。他多情而又无情,多情到这么多年后,依然能对万年公主念念不忘,无情的是当初正是他选择了离开她,即使是在对她念念不忘的这许多年后,他依然能为了利益而不惜去伤害她留下的遗泽。

无论是她的儿子,还是她的“宝藏”,只要有利他的,他都要拥有,只要不利于他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毁灭!

那么,从小长于曹操身边,且并未曾象曹植这样得到父母的怜爱照料的曹丕,应该比她更为了解自己的父亲。

可是为了她……

想到那闪着寒光,疾风般飞来的一箭,是如何没入了他的身体之中……她就不由得一个冷噤,握住他手的那只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世子血气损耗过重,因此伤势久久不愈。然只要慢慢调理,终究还是会醒过来的,世子妇不必过虑。”

不知是谁的话语,自身后轻轻响起。

织成蓦地回过神来,脱口道:“谷神医!”

殿中空寂,连同那些帐幔也寂然不动,辛苑等人早就悄然退下,唯有眼前这个少年——华佗亲传的弟子谷少俊,正立在眼前数步之距,向她躬身行礼。

他穿着一件家常的月白袍子,却是寻常百姓的短款,窄窄的胡袖卷起,手中捧着一碗乌红的药汁。织成的六识,从先前看到曹丕的那一瞬间如同被封闭一般,此时才苏醒过来——

这殿中其实一直都有着淡淡的药味,而这谷少俊的模样,想必是一直就留在殿中亲自熬药。所以才这样一副打扮,只是她先前什么也未曾留意到罢了。

“熬药也大有学问,耗时长短、火候强弱,乃至三次熬煎的药汁浓淡都有讲究,稍有不慎,则药效便会受损,故在下这几月来,一直是亲手为世子熬药。少俊出于微末之中,乃当初世子亲手拔擢,当时世子微服行于江湖,与少俊相遇,也曾一度以朋友论交,虽说后来知晓身份有贵卑之别,但世子从来不曾以上凌下,而在少俊的心中,亦颇为大胆,并不完全以世子身份为意……”

他是在解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其实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只是显得比寻常年青人要稳沉寡语一些,一眼看过去,也可见是消瘦了不少。眼圈下面都有憔悴的淡青之色,想必是这几月来他的压力也十分沉重。

他的师傅华佗,在此时已经过世。外传华佗之死乃是因为其医术过高,受曹操所忌故被处死,后世的《三国演义》中也对华佗之死大加渲染,说是因为曹操患头疾召华佗治病,华佗的治病之法太过费夷所思,曹操认为华佗对自己有加害之心,故才将其处死。

但是《三国演义》一向是满嘴跑火车,且一向尊刘抑曹,织成来到这个时空之后才发现,曹操其人性格极为复杂,并非如《三国演义》中那般脸谱化。而华佗如果当真是因为尽一个良医之责而被处死的话,曹操又怎么会一直这样放心地将他亲传弟子谷少俊留在铜雀台中数年,且皆为自己亲眷看病?

至少,从眼前的谷少俊来看,的确是一直在尽职尽责为曹丕看病。他能一直守在曹丕身边,且曹操等人皆视之平常,又想到当初自己受伤之后也是曹丕叫了他来诊治,想来与曹丕的关系,亦不仅是医者与患者之间。就象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更多的,是知遇之恩,和朋友之义罢。

她连忙站起身来,本能地去抹了抹自己眼角,竟然是干干的,全无湿痕。

不免有些诧异:方才蓦见曹丕之下,心中百转千徊,酸楚彻骨,只觉有无数的愧疚、爱怜、伤心都涌了出来,只觉得这些痛楚情绪有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除了眼泪可以渲泻,又有什么途径?

可为何却是一滴泪都未曾落下来?

“世子受这一剑之厄,幸得有郭夫人以身相挡,伤势虽然有些重,却未必有性命之忧。却因此病重,一度病情凶险起来,到了后来,竟一连高烧七日不退,全身灼如火炭一般,便是一时不停用三人轮流以冰水擦拭身体,仍是无济于事。后来才发现,原来世子胸口早受过重创,看似愈合,实则早就伤了元气,且胸膈之中并未完全恢复,这一次受伤之后,一并牵发重伤,元气受损,自然受尽苦楚。然此事重大,在下亦不敢轻易禀之魏王,幸好世子受伤之后便入了摘星楼,魏王亦未曾召入其他医者。”

这是在告诉她,他一定也是听到了关于曹丕为她受伤之事,甚至知道曹丕对她的情意,故此才甘冒大险,竟未曾将曹丕病危的真实原因告知曹操。

谷少俊一字一句,听在耳中都是清晰无比,分明并无何情绪,但却如万千银针,齐齐向着织成攒剌过来:

“那些时日,在下一直守在世子病榻之旁,旁人一律不准靠近,皆因他重伤之下,又逢高烧,到后来神智不清,彻夜哀号,辗转于榻间,无一时得歇。佛子们常说无间地狱之苦,想来也就是世子当初所受的那种苦楚罢。”

织成呆如雷亟,胸口一阵发木,却是身子不断打颤,仿佛风中树叶一般,根本无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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