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故人兰香(2 / 2)

加入书签

可是她有时居然也忘了,她其实还是遇上过对她真诚之人的。

比如后来的曹植,比如偶尔的曹丕,比如杨阿若,比如……陆焉。

眼前的那队男子,即使是未曾穿着有祭礼中那样具有浓郁楚风、喻指日月星辰的镶嵌闪闪发光的宝石碎玉的高冠,喻指峻峭高大的山川的坚挺的赭色』丝绮上衣,更不会有多层而轻薄的罗制下裳来喻指河水的悠远流畅。但是他们身上的那种气息,比起当初铜雀之乱』中,那些衣冠堂皇的方士们更要浓郁——何谓虚无之系,造化之根,神有之本,玄之又玄……

她如今身处之地,乃是汉中,也是天师道的起家之地,更离总坛所在的阳平并不遥远。所以在整个葭萌,天师道的影响几乎是无所不在,比如张陵首创的那些将过去所犯罪恶书于纸上投入水中,所谓“与神明盟誓,以生死为约,绝意再不作恶”的做法,这年春天她就曾在阆水之滨见过相似的仪式。而天师道的教众除了官府发给的户籍外,还立有一种“命籍”,即给这些道众编了名籍便于管理,葭萌更是在天师道治下的二十四治之中。即使是忙到还无暇去观察这些的董真,也时常听到关于天师道的道义及故事,那些偶尔在脑海中掠过,或是在耳边听过的一些句子,此时便不由得浮现出来。

身为一个从现代文明所在的时空而来的她,其实对天师道并没有那样虔诚。然而当亲眼看到一方剔透温润的玉印,竟然当真化作一道白光,射』入了自己的戒指之中时,她还是受到了相当大的震撼,对于这一切都有些迷』惘起来。

而后来陆焉的作为,让她意识到了天师道绝非寻常的江湖教派那样鼠目寸光,陆焉所做的一切努力,以及其中所蕴含的深义,甚至象是另一种理想宏图的延伸。

或许也正是因为此,即使她知道离陆焉已经不远,甚至是她所做的很多事情,在某些程度上也为陆焉扫清了障碍。但是她即使再怎样困难之时,仍没有去寻找陆焉。

只到此处,见到了这一群身着灰袍的年青方士。

一见他们,她马上就明白,他们是天师道的人,是陆焉派来的!

便是因了他们所带来的那种气息。

如果说他们到来之前,董真这边的局势是在已定的大幕之下,掩藏着无数涌动的暗流,有不甘、恐惧、蓄势、隐忍……连董真自己,都不得不一再注意自己的神态和语言,就是不想让这场面之中,那些已经紧张笔直的弦绷得更紧。

毕竟董真只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并不是全然为了杀人。但如果他们失控,那么不杀也就不行了。

可是当这些年青方士缓步而来时,在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安然平静的气息传来,渐渐笼罩了整个席间,仿佛所有人置身于一个静寂的虚空之中,呼吸自然而然平缓下来,然而这种静,又并非是一片死寂,周身血气,畅通游窜,似乎又蕴含着活泼的生机。

董真很快发现了这一切的源头:不仅是那十余个灰袍方士,还在于他们身后络绎不绝的人群。

随着方士们“獭祭鱼、鸿雁来,草木萌动……”的歌声,那长蛇般的人流也逐渐进入了众人的视线。

有挑着担子的,有背着竹筐的,有赶着骡车的,还有的推着独轮车的,所共同的特点,便是那些担子、竹筐、车厢里,皆堆着满满的物品。有新鲜的瓜果蔬菜、粮食点心、鲜花树苗、野味鱼虾,有编好的竹箩、锃新的铁锄等农具,有花样简单却拙朴的荷包、腰带、头帕,更多的却是各类丝、葛、麻等织物,以及各种植物、矿物所制的染色』原料。

他们跟在那队年青方士之后,脸上却带着董真来到这个时空之后很少看到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生活的满足和热爱。

想来,也正是这许多正能量的汇聚,才会具有那样安然平静的气息,那样强大的安抚力量。

人越来越多,年青方士们仍是往着内院的席间缓步而来,而那些跟随而至的百姓,却在外院中忙忙碌碌地布置起来,先前董真为了蚕市所准备的货架,原本空荡』荡』的,这会儿瞬间便挂满、堆满了各类货物,因为人来得太多,所以那些货架很快便填充得满满当当,他们也不计较,有的干脆找了点空隙,便放下了竹筐,摆开售卖。有的见先之明带了草席,就地铺开就可以陈列。还有的干脆挑担四处游走,一边走一边放开了嗓子吆喝。

“新鲜的河虾!活蹦蹦的才出水!”

“家传萝卜糕!顶饿又香甜!”

“山蚕茧!山蚕茧!上好的货色』!”

“铁铲、菜刀、犁头!”

“青桑苗!青桑苗!一年抽枝,二年伸延,三年就得用了哈!”

仿佛有仙人将那法力所蕴的指尖,往这边凌空一点,眼前的一切景象便洐生而出,先前的冷寂肃杀荡』然无存,眼前人声鼎沸,生机勃勃,好一派“齐民聚百货,贸鬻贵及时,乘此耕桑前,以助农绩资。”兴旺景象。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喧嚣市声,也未能掩盖那逾行逾近的踏歌之声,带着春天草木的清新和蓬勃:

“玄鸟至,雷乃发声,始电。苹始生,鸣鸠扶其羽,戴胜降於桑。清明南起,丰年大收。”

歌声停歇,从那队灰袍方士中走出一人,却是向着董真,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率领众方士,行了一个十分郑重的大礼,口称:

“弟子李不归等十六人,乃天师座前侍者,奉师君之令,拜见董君。”

众方士一起双手奉上那束青翠芳草,齐声道:“师君有言,此乃阳平之泽兰、杜若,师君亲手所撷,一路以清水所养,不辞迢迢而来,愿奉与董君。”

众人看在眼中,大出意料之外,暗地里更是又诧异、又畏惧。

同为巴蜀之人,自然知道天师道中的一些常规礼仪。这些方士们所行之礼,在天师道中颇为尊崇,并非是向着寻常世俗中的贵人,而是一种后辈对前辈、道众对祭酒以上的高层道中人士的礼节。这些年青方士的举止气度,显然并不是寻常的天师道方士,以他们的地位,尚且这样恭顺而钦敬地对待董真,甚至是天师道的师君亲手自阳平观中,采撷这些芳草之草带给董真,所蕴的深意自不必说。难道董真当真与那位陆师君是有着极深的渊源不成?

董真虽说过自己与陆焉有交往,但这些人却并不相信。一来是因为从前陆焉虽然也在洛阳和邺城住过,但他贵为尚书令之子,又有侍中之职,而董真这样一个破落的世家子弟,怎会有接近他的机会?

想来不过是以礼重贿,顶多令得陆焉知道有此人罢了。

别的不说,便是董真与陆焉当真有交情,怎的董真分明已到葭萌,怎的宁可投靠一个同样寄人篱下的刘备,也不去投奔击败张修、拥有大部分对汉中的控制权、俨然已为汉中王的陆焉?

但即使是不以为然,在董真以绝对强横的姿态镇住众人之后,也最多不过是将这不以为然的情绪,悄悄地在心头转上两转罢了。

甚至是董真自己,虽然精心准备了蚕市的场地和所需器物,但在她的心中,也并不看好这一次蚕市。因为即使是迫于多重压力,益州各大织坊和蚕桑大户派出代表来此,他们也并不会真的将她放在眼里。而参加蚕市的平民百姓,所售卖之物也多与织业有关,在很多时候是要依附于他们存在的,如果他们暗中压制,是不会有什么人会冒着得罪他们这个团体的危险,来参加这个蚕市。

不过她向来性』子坚毅,即使如此,觉得只要一步步收服了这些人,最后那蚕市总有一日会开起来。今年不行,就明年,明年不行后年,甚至是在自己离开这个时空之后……只要自己留下的力量和人员能最终控制织业,现在不开,削一削她的面子,又有什么相干?

这世上行事,本就大不容易。

多少大英雄豪杰,尚且不能称心如意,何况是她?

只要大路子不错,她也就容忍了这些不如意。

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蚕市居然能开起来!还如此热闹!

单是从座中人的神情中便可以看出,他们不但有意外,有惊讶,还有不忿,有艳羡,显然这一次蚕市的规模与人数,都要超过了往昔的每一次蚕市!

无形之中,她董真的声势和名望,自会更上一个台阶。

而这一切,都是他……为她所做。

她站起身来,连忙下来,亲手扶起那个年青方士,道:“如此大礼,真有何德何能,敢腆颜当之?”

顿了一下,从李不归手中取过那束香草,道:“这就是泽兰和杜若么?”

但见手中的草束青翠中带着微涩的苦香,单论香气,并不如后世所说的兰草那么馥郁。若论那些或细碎成团球状、或簇在一起的白花,也比不上后世的兰花那样美丽。但她知道,在这个时空,尚遗有先秦战国之风,所谓的兰草,并非是后世所说的那种香兰,而是指的是归属于菊科的泽兰,和用以中药』入药』的杜若。

李不归恭敬答道:“正是。师君说,昔孔夫子说,兰为王者香草,正合董君气度心性』,故遣不归等人奉与董君。”

冯京瞧在眼中,又是惊喜,又是羡慕,对董真更多了三分钦服,仿佛董真那瘦削挺拔的身影,瞬间也光芒万丈。一时忘形,忍不住习惯性』地低声向杨阿若道:“陆师君这是当真与董君交往颇深哪,他令人专门送来了泽兰和杜若,这二者可是所谓的王者之香。孔夫子曾说,夫兰当为王者香草,今之独茂与众草为伍!可见在这位师君看来,董君矫矫不群,有如香草一般,是不应该与益珍、天孙这些织坊为伍的,这……这可是明明白白地要站在董君一边了!”

说完这话,忽然想起眼前这人身份,并不是默默无闻的吴越行商杨诺,不由得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

没想到杨阿若点了点头,温和道:“你说得是。”

冯京张了张嘴,因震惊过甚,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